手电筒灭了。一片黑暗笼罩。那是彻底的伸手不见五指,仿佛瞎了一般。夏北一瞬间僵住了,紧接着她摸索起肩膀上的手电筒。老张,你X的,你居然不冲电。 不对,这玩意用的是一号电池,你居然不装两截满电的电池!夏北脑海里负责掌管恐惧的那部分已经准备尖叫了,而理智正在拼命地安抚它。
“没事的,没事的。说不定是接触不良。拧下来,敲一敲就好。”夏北直视着前方的黑暗,拼命瞪大双眼。双手在肩头摸索,她摸索到了肩带的部分,又顺着摸上去摸到了卡扣,只要解开卡扣,她就能把手电筒给取下来了。
卡扣解开了。手电筒的金属表面在夏北的手指间滑了一下,消失在了她的双手之间。
夏北迅速蹲了下来,她听到手电筒落在地上的声音,好像就在边上。她开始在地上摸。
她脑海里的理智此刻罢工了,恐惧做好了准备,开始吸气准备尖叫。
“安柯!安柯!!”夏北的声音在颤抖。
一只手摸了过来,一把握住了夏北的手指。
“安……柯?”
但对方没有做声,诡异的沉默之后。夏北听见了安柯的声音:“无限接近黑洞中心……被吞噬掉的光也可以看做一条道路,在宇宙的迷宫里迷路的时间,会通过逆流而上的河流……”
“安柯……?喂!你发神经啦!”夏北害怕极了,但又不敢松开手。那手掌干燥温暖,是人类的温度。
“来。跟我来。”安柯的声音稳定深沉,与他平日里神经质发言的时候差距巨大。
“手电筒,手电筒!”夏北只觉得那只手牵着她向黑暗中走去,她惊叫起来。而回答她又是那个沉稳的安柯。
“别怕。”
她真的感觉到一丝安慰,那声音和掌心的温度就好像微弱,但稳稳燃烧着的火光,渗入她的心里。
她小心翼翼地在黑暗中前进,每一步都走的分外小心,生怕凹凸不平的地面让自己失去平衡,以至于丢失了那个沉稳的声音和温暖的掌心。夏北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黑暗中她对时间的概念逐渐模糊。
那只手仍然握着她,而洞窟中开始有了别的声音。远远的嘈杂声、似乎有许多人在他们头顶大声交谈,有铃铛、吆喝、仿佛是动物的脚步声,不是牛就是马。
“安柯?安柯……有声音……”
那个沉稳的回应没有出现,一切都沉默着。
过了一会,这些声音消失了。
突然传来人们的尖叫,枪炮声、无数脚步声、再接着是金属敲击、人声交谈、仿佛在大兴土木。
声音来了又去,几乎是瞬间出现又瞬间消失。但夏北却能听得清清楚楚,这黑暗的空间里,存储着如此多的声音。
在前面的安柯继续沉默不发一言。奇怪的猜想在夏北心头增长,好像沿着墙壁生长的藤蔓。
如果那个握着她的手,在给她领路的……其实不是安柯,而是“别的什么”。毕竟她既看不到也听不见,除了掌心的温度。但说不定那温度也只是幻觉。幻觉,洞窟里的一切要是都是幻觉,那她现在是不是已经昏迷了?死了?老张呢?小饭馆,谷神街的其他人?他们发现自己死了吗?不对,谷神街如果也不存在呢?那个电话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一声巨响。巨大的爆炸声,在洞窟中回荡。夏北下意识地挣脱了那只手,双手捂住耳朵原地蹲下。那声爆炸仿佛来自宇宙洪荒,将整个银河系震颤。
又不知多久之后,夏北察觉到有人在扒拉自己。她挥舞双手推开,但那人又执拗地扒拉过来。“干嘛!干什么!”她叫道。
“有、有光,有光了!你看!有光了!”是安柯的声音。
她抬起头,发现自己能模模糊糊地看清眼前的人确实是安柯没错。能看见就意味着有光线,石壁包围着的洞窟尽头,那里确实隐隐透出了一些光。
然而下一秒夏北就看到一个人影站在那里。那个人穿着尺寸偏大的西装,目光穿透夏北和安柯,望向遥不可及的地方。
夏北看到他疲惫又虔诚的脸上逐渐露出了狂热和欣喜。他的双唇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说出万物终极的那个答案。
“关键是……”那个人双手前伸,好像要在虚空中抓住什么,“关键是……温度。”
一刹那间,洞窟那头的光线倾泻而来,将他吞没了。
后来夏北说起这段经历,被人科普了一个幽闭恐惧症的概念。意思就是人在黑暗密闭的环境下会产生幻觉,原理就是大脑试图安抚你但不得要领,最后干脆躺平摆烂了。夏北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又反驳不出来。
光确实存在,就在前面。她和安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爬去,在爬出洞窟的那一瞬间,夏北只觉得眼前一片刺眼的白茫。过了一会,那白茫逐渐退去了,眼前的景色清晰了起来。
一个破败的展览厅,琥珀色的光从破碎的玻璃窗外投射在镶嵌着大理石瓷砖的地板上,所有窗户边上的柱子都向天花板的方向延伸,最终汇聚在穹顶的中心,在那里垂下了一盏吊灯,仿佛倒挂着的,凝固的烟花。
风吹过厅堂的大门,将落叶扫入。那墙壁上悬挂着的一幅幅画作,大小不一,有些已然褪色,但仍然比真实世界要艳丽许多。而在厅堂最北面的那堵高三米的墙上,一幅巨大的、深蓝色的画被安放在那里。
画的上半部分是深邃的夜空和无数星星,其中一颗星星爆炸成了烟花,点亮了整个夜空,下半部分则是夜晚的城市,却被爆炸后的光渲染成了白昼。
画作边上镶嵌着它的名字标牌:《004号梦境》,作者黄家清。
这标题一看就是混事的,因为环顾四周所有的画的名字都是这个格式。00X号梦境,一个才华横溢的画家,却完全不擅长用几个字来总结自己的作品,于是只能用编号。但只有一幅画不是这样,那画面上是一张桌子,桌上摆了两个小菜四个碗,画面右边有一扇打开的门,门被光明填满,那光亮堂得甚至照亮了幽暗的屋里。整幅画就这样了,一个人物都没有,但画的名字却叫《我爸》。
有人在痴痴地笑。笑声听起来无比快乐。在琥珀色的阳光下,有个人坐在展览厅中间的座椅上,脚上只剩一只凉鞋。是那个冒牌货的房东、启航房产的员工、据说是老板的侄子……
他像个孩子那样快乐地笑着,念叨着:“星星,嘿……全都是星星!”
展览厅属于一个早就不营业的美术馆,从美术馆门口出来,夏北的手机有了信号。之后的事情都归于现实,失踪者找到了,来了好几辆警车。小饭馆的大洞也请了专家来看,那位专家探查了一阵表示这个洞可能是三十年前形成的,但至于如何与地下溶洞连通,又怎么衔接到了那座破败美术馆的地下就不得而知了。
或许一切都是巧合,就像银河系中某个恒星系的第三个行星上孕育出如此繁复的生命和文明,是数以千万计的巧合堆叠而成的结果。
老张告诉夏北,从她下洞到她打报警电话,整个过程也才一个小时多一点。而自从离开了黑暗,安柯就再也没有表现出在黑暗中那般的沉稳嗓音。一切的秘密都随着这个大洞被封填而结束。
但夏北这边的事完全没结束。
“那画家叫黄家清!”夏北端着一盘盖浇饭,啪地放在桌上。饭馆里基本都坐满了,有人已经吃上,有人还在等。墙上的风扇摇头晃脑呼呼作响。
“黄家清……黄安安……”安柯念叨着,捏着打包袋打了个结。
“而且那个男人很眼熟。”一桌客人走了,夏北扑过去把厨余垃圾倒进盆里,抹布在桌上走了一圈。
“什么男人?”老张从后厨探头,“青椒肉丝好了。”
“来咯——青椒肉丝——”夏北大声唱道,“那个鬼一样动不动冒出来的男人,穿大号西装的。”夏北耸起肩膀,示意西装的衬垫夸张又复古。
“眼熟……眼熟……”安柯还在念叨,像夏北的回声。他把外卖交给了外卖员,转头又开始打包下一个外卖。
“他长得很像黄安安啊!那个鼻子,那个眼睛,还有脸型!青椒肉丝哪桌的——”夏北端着一盘菜,行云流水地小步跑出,啪地放在桌上。
冷不防一只手突然拉住了夏北。夏北一惊,只见那桌边坐着一个中年人,神情木然,却隐隐透着一股让人不想接近的气质。那种悬疑片里在雨夜把人用钢管打晕,锁进车里再把车推下河的角色,身上就是这种气质。
中年人盯着夏北,夏北也盯着他。这个中年人之前出现过,在桃姐的前夫事件里,夏北和他曾经在废弃大楼里大战, 再后来他一钢管干趴了桃姐的前夫,就此消失了。
但其实他压根没消失。偶尔在深夜会突然出现在即将关门的小饭馆门口,问他们买两瓶啤酒。再后来他会买一份盖浇饭,拿在手里就这么走了。再后来天气逐渐炎热,他依然穿着那身外套,但却会坐下来在店堂里吃饭了。
有一次乞丐兄弟遇到了他,不知道为啥瘸子吓得哭了;又一次朱老板遇到他,两人像两头野兽彼此过肩而行,但等到朱老板坐下,他那双砍过不少猪头的手在微微颤抖。麻子说他总是半夜来买烟,也不敲门,直接出现在麻子面前。
至于那次林总带人来谷神街,有人说亲眼看见这个中年人从黑暗中走出,把林总的一个保镖给吓得连连后退。
越说越神,但离了谷神街外头谁也不知道这里躲着这样一号人。想当初他和夏北一样被认为是外来者,如今倒是完全融入了此地,成了谷神街的恶鬼、时不时刷新的幽灵。
但夏北完全不怕他这个恶鬼。“干啥?放手。”
中年人放手了,低头开始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