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鬼?”夏北向来是不相信这种怪力乱神的,也因此在二十多年的人生里被认定为无趣。
“小姐您可别不信,我们兄弟只要饭,不诓人。是拿着竹竿破碗在祖师爷面前磕过头的!”瘸子说得特别郑重。夏北心想这祖师爷不知道是谁,业务范围几何,算不算上房顶偷人晒的咸鱼。
老张给两兄弟倒了茶,瘸子面露苦色。于是老张心领神会地进了后厨把剩下的菜砌了两碗,又刮了刮电饭煲里头的剩饭,给二人呈上。
两兄弟大喜,狼吞虎咽起来。这么吃到一半,瘸子嬉皮笑脸问:“大哥,来瓶啤酒压压惊?”
朱老板此时正点了一支烟,他斜了瘸子一眼,瘸子顿时不响了。
无酒但饭饱。两兄弟开始说起自己的奇遇。那日他们从火车站回来,天色已经不早了。说起这个乞丐每日的营业,两兄弟好心给夏北科普过。说是乞丐得脚勤,就是不能总待一个地方。因为不管什么店家还是经过的路人,是不屑于给面熟的乞丐施舍的。尤其是店家,隔三差五来打秋风谁也受不了。这在过去还有上门唱“莲花落”的,就是以店家的经营内容现场编一段freestyle,总之都是吉利话祝店家发财。听着吉利,那施点钱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但也架不住隔三差五过来“送祝福”,所以得脚勤。如今城市大了,上几代还得在城市和城市之间游走,现在已经不用。从城东到城西就能兜半年。
如此游牧,那天他们走得稍微远了些,回谷神街的时候已接近午夜。两人从那条小道挤过去的时候,歪嘴在前面,瘸子在后面。突然这个时候歪嘴不动了,瘸子差点撞上他的脊梁骨。
“干啥呢!”瘸子捅了捅自己的兄弟。歪嘴僵着不动,嘴里开始呜呜啊啊叫唤起来。这歪嘴是不会说话的,但瘸子却听得懂。他一把抓住歪嘴的肩膀,往他脑袋边上向前瞧。
“啥都没有嘛。”
歪嘴还是不动,呜呜啊啊叫得更急。
“别自己吓自己。”瘸子捶了他兄弟一拳。其实他们两个没有血缘关系,长得也不像。但谷神街的人也不记得他们是怎么来到此地的了。据说是因为瘸子在外面要饭的时候遇见了这个不会说话的歪嘴被一群收废品的欺负,心生怜悯,便捡了回来。从此以后便以他的兄弟自居,不管到什么地方开口都是“我们兄弟俩”。瘸子能说会道,颇有自信能把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弟弟照顾好。而歪嘴也忠心耿耿,甘当瘸子的那条好腿。
说回此时,这瘸子正在巷子里骂骂咧咧。冷不防察觉背后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还不止一个。他回头望去,顿时也吓傻了。他只看到背后的巷子里,那只容一人通过的地方挤满了矮小的人影,摇晃着相互挤压着往他这边涌。
瘸子尖叫起来,踢打起自己的兄弟,要他赶紧向前挪。但歪嘴却惧怕眼前那瘸子所见不到的恐怖事物,呜呜啊啊地哭喊不肯动。两人闹出了极大的动静,卡在巷子里进退两难。
最后两人都吓昏了。待再醒过来,谷神街是一点光亮都没有了。两人蹒跚着爬起,踉跄而行,最终停在了尚有光亮的小饭馆门口。
夏北看着这两兄弟,两兄弟的表情显得很真挚。“你们……不会是吃坏了吧?”
“哪可能呢!”瘸子拍案,他刚想接着说,却突然瞪大了眼睛盯着夏北身后的墙。
“老夏……”瘸子咕哝出声。
这一叫唤可不得了,剩余四人齐刷刷转过身去。
但那面墙上除了“浪费粮食可耻”和一个外卖电话之外,什么都没有。吊扇在头顶慢悠悠地转着。仲夏的夜晚,屋子里并不凉快。但夏北心底却升腾起一丝奇怪的凉意。
“哪儿呢?”朱老板说。
但瘸子已经不管不顾了,“老夏!就在那儿呢!搁墙头蹲着呢!你们看不见?老夏,喂!”
四个人瞪着空无一物的墙壁,背后是瘸子的尖叫和歪嘴的咿咿啊啊。
最终朱老板把这俩人给轰了出去。
夏北看见安柯终于不再研究筷笼的摆放位置,而是抱住了收银台上那个破铜烂铁拼接起来的所谓“装置”。他摆弄着它,又小心翼翼地望向那面号称能看见老夏搁墙角蹲着的墙壁。
饭馆门口朱老板连踢带拽地把兄弟两个驱赶而走,转身回来时正好看见安柯把那个装置顶在了头上。
“磁场……在波动。”安柯平静地说,扶着头顶的装置,一步跨到桌上,开始慢慢地匀速转圈。
剩下的三人仰头看着他。过了一会,见安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老张转身回了后厨,水槽传来洗刷的声音。夏北拿了角落的拖把开始拖地。只有朱老板看着匀速旋转着的安柯。他张大了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的景象。“抬下腿。”夏北的拖把扫过来的时候,朱老板很老实地缩起了脚。
“那不是……按照你们文明的叙述方式‘撞鬼’……”安柯对夏北说,门口写当日供应菜色的黑板被他架在了墙壁上,上面涂满了夏北根本看不懂的公式。夏北单手支着脑袋,这唯一的听众百无聊赖,但不妨碍说者口若悬河。
“我先前说过,时间不过是你们文明发明出来衡量第四维度的一个单位,那么当视网膜所摄取的信息抵达大脑时,或许是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
夏北打了一个哈欠。
“真正的来自第四维度的信息。”安柯扑到桌上,凑近夏北的脸宣称。
“啥……?”夏北整个人往后坐直了,两手呈投降状,才能和安柯的脸保持大约五公分左右的安全距离。
“这个坐标这片区域的结构脆弱竟然导致了这样的结果……”安柯眼里闪烁着狂热,突然一把抓住了夏北的手。这家伙平时显得极度羞涩,只有这种时候就好像打开了某个异常的开关一样。
年轻男性手指的温度传至掌心,夏北大叫起来:“干、干干干吗?”
“帮我,帮我一起找……”安柯恳求道,“信息里可能有……别的智慧生物留下的信息……”他语无伦次起来,“这样我就不是唯一个,我不是唯一一个困在这里的……”
大热天的,夏北就这样被他拽出了门。
但要问安柯怎么找,结论是“问”。安柯就抱着他的那个宝贝装置,挨家挨户问。
敲开娇娇美发厅的门,桃姐正在给人洗头。“啥?鬼?”桃姐狠狠地往人头上抓着,没好气地说,“鬼没有,活阎罗倒是很多。”此时就听得外面一个尖利的女人声音:“死娘们!给我出来!”
桃姐也不客气,把洗头池上的人搁下,抽了一根烫发棒拿在手里,骂骂咧咧地跑了出去。接着就听到外面一阵动静,基本属于复数的女人扭打在一起的声响。那洗头池上的人等了一会,挣扎着起身,自己给自己冲起水来。
夏北赶紧拽着安柯从后门溜了。正午的谷神街,知了叫得很欢。桃姐正在美发厅门口请女邻居吃耳光,夏北突然想起那个很神秘,看起来像通缉犯的男人自那以后便没有再出现过。
老鲍的棋牌室里,搓麻将的声音不见了。几个老头在捉对下象棋,全然不见过去那兴盛模样。老鲍倒是仍然坐在门口,一见夏北立马起立转身就往外走。
“鲍叔。”夏北喊。
老鲍立定。夏北欺身上前:“干啥啊?看到我像看到鬼一样。”
“没有的事,我上厕所。”老鲍说。
“那你等会上,问你个事。”夏北不管老鲍眼里一万个不情愿,把瘸子他们的遭遇给说了一遍。这老鲍还没搭腔,突然从棋牌室里窜出来一个老头,这老头举着把蒲扇,十分激动。“这是真的!我也看见了!”
“没你的事。”老鲍把那老头往屋里推,“你降压药吃了没有?哎哟别激动!”
那老头还在嚷嚷:“我那死掉的老太婆!她真的来看我了!”
“看个屁!你那死掉的老太婆都死了四十年了!投个胎都工龄二十多了!”老鲍把老头塞回了屋。
转头再对上夏北和安柯的目光,老鲍明显心虚起来。
安柯拨弄着手里的装置,那装置头顶的天线像两根弹簧,此时正在轻轻地颤动。棋牌室里时不时响起一声啪!那指不定是谁家的炮轰了谁家的马。蝉鸣依旧,老鲍摸了摸脸。
“这……也算是有一点。”
老鲍说最近确实有人看到了奇奇怪怪的东西,有人看到几十只猫在漆黑的夜里眨眼睛,有人看到死去的老婆子反复辱骂自己,有人看到自己床头坐了个面目狰狞的护工。他的这个客户群都是七老八十的,看到的多了就会瞎想,觉得自己这辈子亏心事做多了才会看到。老鲍大吐苦水,这帮人都吓得不敢再来,棋牌室如今十张桌子都坐不满。
“不会是你联合你爹搞我吧?”老鲍整张脸都是苦的,“过去是我不对,能不能放过?”
安柯举着装置,夏北内心复杂。
继续问下去,有人开门后骂他们神经病,有人遮遮掩掩说确实看到过。有人在对房间里的神龛点香,有人说了半天鸡同鸭讲。样本越多,事情越扑朔迷离。夏北感到事态有点严重,号称看到幻觉的人平均分布在整个谷神街里,一点规律都没有。安柯倒是完全不受影响,他仿佛有自己的行进路线,随着那两根小弹簧的颤动,在如迷宫一样的谷神街里径直向前。中途夏北实在暑热难耐,硬拽住好像通电之后,只知道向前走的安柯转了个弯。两人蹲在麻子的杂货铺前面吸汽水。
“他们看到的可能是另一个时间的,曾经在这里,未来在这里发生的事。我要找出这其中的规律,如果有一种生物能够跳出时间,那对它来说谷神街就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它一定会留下信息!”安柯抱紧手中的装置,认真地说着。
“中暑了?”麻子充当店面的窗户探出头来。
“中邪了。”夏北说。
最终他们站到了一个门洞前,这个门洞边上有一块锈迹斑斑的金属门牌,上面写着“十六号楼”。安柯径直走进了门洞里面,那楼下原本是灶间的位置蒙了一层厚厚的灰,而灶间对面的屋子则钉上了大木板,想来也不会有人居住。夏天午后的阳光照不进这栋楼里面,只有潮湿腐朽的气味弥漫。安柯一步步踏上楼梯,夏北只能跟随其后。“这儿,就在这儿……”这个自称外星人的男生咕哝着,突然大叫一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