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面前是一扇门，地处二楼。门上同样锈迹斑斑，还有牛皮癣广告被撕去的痕迹。
两边的墙壁已经被小广告吞没，只能隐约从下面看到一些涂鸦，谷神街的涂鸦无处不在，像隐秘的符号或者无所谓的宣泄。而这扇门的两面墙上画满了绿色的植物。麻子曾告诉她关于谷神街绿植的故事。盆栽在这里的意义与外界不同。那些年关于用水的争斗里，既是厂子员工又住在谷神街的人家会在家门口或者窗台上摆一盆绿色。小花草，再不济也是一盆长在破搪瓷钢面盆里大蒜。实则是一种隐秘的地标，要是两方人马械斗起来，厂里的外来者就能顺着有绿植的门找到正确的出路，也不至于迷失方向被人堵在巷子里打。后来这就成了谷神街的另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顺着绿植的方向就能走出去。
但这扇门虽然墙上画着绿色的植物，却只有楼梯口那一条路。
安柯锲而不舍的敲着门，夏北已经感到尴尬起来。她在脑子里推演着屋子里的主人突然冲将出来，问他们要干什么。她要怎么回答？回答“我在寻找一种跳出时间的生物？”
神经病。
所幸门非常识大体地毫无打开的动静。但安柯这个死脑筋却也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咚咚咚，咚咚咚。
见门不开，安柯让夏北抱住自己的宝贝装置，贴到门上开始检查。那架势仿佛面前不是一扇房门，而是藏着什么秘密的机关。最终他伏低身子，企图寻找可以窥视的门缝。
突然安柯像被电到那样，大叫一声，整个身子向后弹射出去，撞在夏北身上，两人一通摔了下去。他捂着脸，好像被什么喷射在了面部，倒地坐下的瞬间夏北看见，那门下方确实有一道门缝，她看到一双眼睛在门后一闪而过。
幽暗的楼，阳光被封印在了外面，整面墙都是涂鸦，门缝下面一闪而过的眼睛。偏巧就在这个时候，夏北听见他们身后的楼梯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那转角楼梯边的墙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巨大阴影。那影子没有头，超过两米，看起来诡异至极。
夏北抱着那个装置，靠墙瘫坐，她挣扎着想起身，却被身上盖着的安柯压制，动弹不得。两人的肢体扭在一起，变成四条腿一起捯饬，却始终支棱不起身子。眼看着那黑色的巨大人影越来越近，他们两个终于一起尖叫了起来。
“干什么？像见到鬼一样？”楼梯口出现了一个人，穿着淡蓝色的夏常警服，肩章笔挺，头顶深蓝色的警帽，肩上扛着一个纸箱。
是片儿警小刘。
“你们两个，在这里干什么呢？”他瞪着在原地打滚的夏北和安柯。那纸箱的影子恰好和小刘的身形融为一体，经过半层楼梯边上的窗户，那窗外投射过来的光便将他的轮廓勾画成了一个没有脑袋的巨人。
“呃……”夏北有口难言。小刘皱起了眉头。
于是，全盘托出。
“不要搞迷信。”小刘说。
“这怎么是迷信呢！说不定是磁场啥的导致的，这世上可是有很多未解之谜的！”夏北不服。
“你要说食物中毒还差不多。”小刘思想钢印无懈可击，铁板一块。
“不可能。我天天盯着后厨呢，老张那严格劲，掉在地上的香菜他都是自己吃。”夏北立马辩解。
小刘眯起眼睛，两人相互打量。
“真的？别混事啊。”小刘说。
“怎么能在刘警官的辖区发生这种掉链子的事呢。”夏北针锋相对。
“有你这句话，我明天就找人来抽查。”小刘说。
“查就查，随便查！”夏北说，“但要是啥都没有，刘警官认罚不？”
“嘿，你还和我对赌起来了。食品安全是一道红线，我——”
安柯挤到两人中间，指了指门的方向。
三人一齐望向那扇破旧的铁门。只见那门翕开了一条缝，那门缝里露出一双眼睛，正是夏北在门下面看到的那双。只不过此时眼睛的主人明显是一个瘦高的女孩子，肤色白得吓人，看着二十出头的模样，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这么热的天却戴着口罩。那门上有安全锁，只能打开大约五公分的距离。她就站在那里，从那五公分的空间往外看着夏北他们。
小刘的表情迅速柔和了起来。他对那女孩招了招手。“东西我都放在这里了，等你爸妈回家拿进屋就行。”
瘦高的少女看着他，最后把门慢慢地关上了。
小刘叹了口气。
“有事。”夏北十分八卦地凑了上来。
小刘瞪了她一眼：“这是社区的帮扶对象！”
小刘一手一个，抓着夏北安柯就往楼下走。“这女孩有免疫性疾病，没法出门。像我们这种人，身上其实都带着病菌呢。但因为免疫系统好好地工作着，所以也不会生病。她就不一样了。”小刘给两人讲起了故事，“但这么关着也不是个事，时间久了这姑娘都不会说话了。所以隔三差五得让人过来看看，送点东西过来。就算是……隔着门也有点交流。”
敢情刚才小刘离了大老远打招呼就是因为这个，而袭击安柯的东西应该是酒精消毒枪。
“那她家里人呢？”夏北问。
“死了。车祸。”小刘说。这女孩的父母是跑长途货车的，最后在距离这里近四千公里的地方出了事。
三人走出这栋楼。转角是一堵满是涂鸦的墙，那墙上“陈O芳我爱你”的字样清晰可见。夏北站在墙边仰头望去，这个角度恰好能见到那个摆满绿植的窗台。这个场景熟悉得让她有点恍惚。那是她第一次在谷神街迷路的时候，这个黑漆漆的窗户里伸出了一只手，指给了她正确的方向。
夏北等待着。过了一会，那窗户里探出了半个脑袋，躲在茂盛的盆栽后面看着夏北。
“磁场……”安柯还在咕哝，被夏北踢了一脚。
老张瞪着一只蘑菇。这只蘑菇看起来白皙嫩滑，菌伞饱满。老张把蘑菇拿起来端详，又看向一盆浸在水里的同类。
夏北表情尴尬地沉默着，安柯则是眼神呆滞。三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那只蘑菇身上聚集了所有人的视线。
“看出啥来了没有？”老张最先开腔。
“……啥？”夏北已经开始心虚。
“帽子形状都不一样！你是怎么把这个混进去的！我不是让你一个个看的吗！”
“我哪知道啊！毒蘑菇那不都是红红绿绿的吗？”
“要是那种红红绿绿的现在已经躺了好几个板板了！”老张给了夏北一个暴栗。
“还打我！谁让你从路边摊买蘑菇的！”夏北抱着头争辩。
“便宜啊。”老张大言不惭，继而痛心疾首。“我不是教过你怎么筛吗——你怎么就混成这样呢？洗蘑菇的时候脑子到什么地方去了！”
虽然这一定概率是气话，但夏北还真的回忆了一下自己当时的脑子所在。然后她就想起了她妈给她打的那个电话。
老张什么都不知道，只看到自己现任的老板、前任老板的女儿脸色开始发绿，最后一字一句地说：“要不，我吊死在饭馆门口，试试把小刘喊来的市监局吓走。”
老张看她说得认真，露出了和蔼的笑容。“是个好办法吼。”他笑道，突然眼睛一瞪，“想得挺好！赶紧给我收拾了！”
夏北抱头而去。三人开始毁尸灭迹。首先得把食材都扔了，锅碗瓢盆也得清洗、后厨也要打扫，尤其是冻品柜。老张在电话里和朱老板吵架，问他进货证到哪里去了。
“这人影怎么办？”夏北指着墙上一坨人形的黑色。
“铲了。”老张说。
夏北铲到一半，就听得门口有人来。眼看着这个不知名的人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点物质还落下半截在墙上，她灵机一动把一桶酱油泼上了墙。
小刘果然带着市监局的同志来了。两个同志先是查了证件和执照，看了看店堂环境之后，目光落在收银台上的那个装置上。
“这是？”一个同志问。
“招财的。”夏北答，转头却见到小刘露出了一丝坏笑，那仿佛在说“求仁得仁”。夏北瞪了他一眼，见两个同志往后厨走去，赶紧狗腿地跟进。
冻品柜没问题，灶台没问题。后厨本来就不大，转个身就全看齐活了，但这两位同志非常讲究细节，连垃圾桶都翻开看了看。
就这档口，安柯拉了拉夏北的袖子。“干啥？”夏北不耐烦。
“有人……”安柯说。
“谁？”夏北没明白过来。
“在那里……”安柯指着那面被夏北泼黑了的墙。恰好两位同志也看到了此处，“这是什么？”
“酱油。”夏北故作镇静，装作没有看见那酱油深色之下隐约还有半截人形。
两位同志互相看了一眼，在笔记本上写了点什么。
安柯又开始拉夏北的袖子。而后者一边试图偷看笔记本上到底写了什么，一边把安柯的手指从袖子上撕下来。
“怎么了？”一位同志合上了笔记本。
“没、没事。”夏北推搡着安柯，把他踢到背后的墙角。再一看小刘，这人脸上的笑容更欢实了。
待两位市监局的同志走了出去。小刘一本正经地压低了帽檐，走过来：“磁场，嗯？幻觉。夏北同志，做得不错嘛。需要整改的地方也不是很多啊。”
“这还不是得亏了刘警官啊——”夏北拖长了声调。
“喂，我是说真的。你这边招了这么一个人。要不要我帮你向社区申请残疾人就业补助？”小刘压低声音对夏北耳语。后者扭头看向他所指的方向，只见安柯正在对着墙角倒立。
这人一边倒立，一边把那个收银台上“招财”的装置顶在头上，然后顺滑地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转向夏北和小刘的方向。
“我知道了！果然是这里！这里就是那个‘点'，时间和空间最后会融为一体的位置！”倒立着的安柯眼里闪动着狂热。
而就在这个时候，“问一下，厕所在……”两位市监局的同志返回饭馆门口，“……哪里？”
所有人都看着安柯。看这位年轻人双手支撑地面，以头顶的装置为圆心，缓慢匀速地转动着。很长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