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墙边真的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件旧旧的西装，垫肩很宽大，和他的身形并不相称。他弯下腰，似乎正在观察什么，然后他转头看向夏北他们的方向。但夏北觉得他的目光并不是在看向他们，而是穿透了他们，看向了他们身后，甚至更远的地方。
那个人说了些什么，但夏北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动，空气中并没有传来声音，耳膜也没有被任何类似人类语言的发音震动。但那个人的神情夏北绝对不会忘记，原本木然的脸上逐渐点燃了希望，就好像他看到了什么奇迹，那种在黑暗封闭的屋子里突然从屋顶漏下的一缕光。
然后这个人就消失了。
夏北愣住了，老张也愣住了。两人一起撒了手，安柯好像半片猪那样摔在地上。
“……你看到了？”夏北的声音有些哆嗦。
“看到了。”老张倒是很镇定。
“你喝蘑菇汤没？”
“当然没。”
“我也没……”
夏北瘫坐在椅子上。一直到晚市开门，她都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任凭身边人来人往，她就占着这一个座动也不动。老客人过来问这是咋了？
“闪着腰了吧。”老张答。
安柯不敢说话，老老实实地当跑堂，出乎意料地没有跑到夏北面前大喊大叫我就说吧真的有一个人在那里！或许他坚信她此时正在和宇宙意志交流，询问那个终极的答案。
小饭馆里人来了又去，吃饭的、打包的、聊天拉家常的、乘凉的。芸芸众生来去不休，墙上的钟转着，衡量着时间向前走。人们渐渐散去，最终老张准备关门了，让安柯去捅捅夏北。
安柯犹豫再三，小心翼翼上前，伸手在夏北面前摇了摇。后者突然如梦初醒，全身一抖。
“醒啦？”老张说。
“……真有个人。”夏北瞪着眼睛，然后看向老张，“你咋一点都不惊讶？”
“又不是第一次见。”老张乐了，“你爹也见了好多次。”
“……”
夏北双手掩面，从手掌后面挤出来的声音带着哭腔。“为什么啊……为啥总是我遇到奇怪的事儿！”
夏北用一个晚上的时间试图重构世界观，在那之前她是根本不相信这些的，然而眼见为实。确实有个幻影出现了又消失。或许第一次见到飞机的亚马逊丛林原住民也遭遇过同等的震慑，后来他们就用稻草造了一个差不多相同的玩意，用来祭拜。祈祷这飞天的大铁鸟能再降临一次，好摧毁他们的敌对部落。夏北好歹是现代人，认知和觉悟不至于和亚马逊原住民一样。但她现在却也有一种冲动，想弄清楚自己和现实到底哪个出了问题。
不知道什么时候安柯蹲到了她的面前，他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事实上这个人大部分时候只要突然接收到外部的信息，都会无措一会，就好像与现实世界连接需要花点时间。
“我……对不起。”安柯开口道。
“为什么要道歉？”夏北吸了吸鼻子。
安柯看起来在努力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最后他试探地开口：“因为……你不高兴了？”
夏北一愣。
“对不起，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安柯继续说着，“地球，这里。人类不喜欢不一样。我总是忘记……”他露出笑容，却抹了一下眼角，“对不起，给你……惹麻烦了。”
老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店堂里的灯幽幽地暗了下来。
“蠢。”夏北吐出了一个字。
安柯呆愣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和老张说，他可以帮你作证！”
“我、我……”被质问之下，安柯又开始慌乱。
“所以说，你真的笨！”夏北伸手捏住他的一束头发，后者立马叫了起来，吓得夏北赶紧撒手。
“……真的很疼？”她问，换来安柯连连点头。
夏北捏住自己的头发拽了几下，并没有任何痛觉。她望向那个幻影曾经出现的墙壁，此时那里空无一物。她脑海里那个小小的念头又开腔了：不合理的事情看久也就合理了嘛，猪八戒看久了也会眉清目秀，对不对呀？
夏北的意识在脑子里又化身一根手指，把这个念头给弹飞了。
“你来给我解释一下。”夏北决定抓住眼前最可能知道答案的人，然后就看到安柯的眼睛发亮了。他扶了一下眼镜，“这个很好解释，就是……”这个自称外星人的年轻人紧张地吞吐了一下，“四万光年外的超新星爆炸，要过四万年才能让地球上的人看到。”
“你看到的，也是过去的影像……或许我们可以认为，光线在这片区域迷失了方向，以至于过了地球公转数十个周期之后，才被捕捉到！这就是时间和空间不再一一对应的结果，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同一条河流你可以反复跨越，只要光还在这片区域不稳定的结构里穿梭，我们就能一直看到过去，甚至还有未来的影像！”安柯不顾屋子变得极其昏暗的灯光，跳了起来开始比划双手，他用一条胳膊比作时间线，另一只手则象征着时间。他笨拙地展示着，光是如何在谷神街失去了原本的路径。就好像整个小饭馆此时成了宇宙的中心，所有的法则都会改变，所有的可能性都会发生。
“暗物质跃迁是一场能量大爆发。借助这次能量波峰，能做到很多事。”安柯了停下了动作，喘息不止。“那个人……他告诉我，他想要证明当下的人类可以抵达未来。我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在等待的那场暗物质跃迁……最后来了吗。”
“我记得你说……你想回家？”夏北想起了他们最初的相遇，那天和今日之间仿佛已经度过了千万年岁月。
“对……我在这颗星球自转周期与今天相差一千零三十一的时候，呃……就是你们说法的三年前，找到了这里。和你的一半基因提供者……夏九天说，”安柯摘下了他的眼镜，拿在手里。“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他这样的人类，会不会懂我说的？会不会……理解那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错过了这次暗物质跃迁，我又要重新等待。肉体消亡之后我又得以粒子的形态在宇宙间游走，下一次不知会抵达什么样的地方，或许那颗星球上会有文明……但更多的是什么都没有。这颗星球……这颗星球是奇迹！”安柯又激动起来。
“这颗星球是奇迹。”安柯抱着他的书包，怯怯地看着夏九天。这是三年前的一个夏夜。小饭馆正准备打烊。突然从外面的黑暗中闯进来了一个年轻人，他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几乎是滚到夏九天的面前。
安柯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装置：“根据我的计算，暗物质爆发发生的时间就在！……等一下。”安柯慌乱了起来，他似乎从装置上发现了奇怪的端倪。他反复端详整个装置，而这期间夏九天只是坐在椅子上，安静地等着他。
“我弄错了！”安柯突然抬起头，眼里满是绝望，“不是93711秒之后，是89078443秒……”
“八千九百万秒？那就是……一千多天，三年后？”夏九天乐了，“那你三年后再来呗。”
“三年，对，三年后……真的？我可以三年后过来？”
“当然可以。”夏九天说，“本来我想待够了就去下个地方，但既然你三年后要来，那我就等你三年。”他把视线从安柯身上挪开，投向了饭馆门外的浓浓黑夜，脸上有着欣喜的神色，“看看这三年会发生什么。你说这颗星球是奇迹，这条街也是。”
“对了，我女儿应该和你差不多大，这丫头就是有点太正经了。”提到女儿，夏九天显得很快乐。但那快乐又如夏夜里小小的焰火转瞬即逝。“可惜，没有我能回去的地方……”他看着不安了起来，“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她妈妈……”
饭馆的灯突然就这样灭了。好像洪荒时代的黑暗降临。
“所以我爸，和你有个约定。”夏北抬头看着天花板，“所以他才会把饭馆开下去，所以我爸到头来还让我接下这儿，因为你俩有个约定？”
“他说，要是你也能看到一次奇迹就好了。”安柯轻声说，“但我没想到是这样的缘故。”
“我爸好像……真的很痛苦。”夏北的声音显得有些缥缈，“他记不住现实里的很多事，就好像……一半的灵魂不在这个世界上。我妈……也很痛苦。她一辈子心高气傲，却怎么也没法把我爸教成一个正常人。”
“当‘正常人’很难……学不会，比分析磁场读数难多了，但……还得装成‘正常人’。不然有人会生气，有人会难过。我在这个星球上待了那么久，遇到了很多好的人。他们会难过，生气。你也一样，你特别好，夏北。”安柯热切又由衷地说着。
“我才不是好人呢！我就是个倒霉蛋！倒霉有这样的爸，倒霉遇到了你！”夏北说。
“我说你们两个到底走不走？我关门了啊？”老张从门外探头。
“走了，走了！”夏北跳了起来。
当天晚上，夏北失眠。纱窗已经安装妥当，蚊虫再也不会滋扰，但夏北就是睡不着。在夏九天曾经躺过的小床上翻来覆去之后，她爬了起来，瞪着夏九天的遗像。
死老头子，这就是你想给我看的东西？她想，一个奇奇怪怪的街区，一群奇奇怪怪的人？
“你不会觉得一个好像闹鬼的人影在墙壁边上神神叨叨是什么值得把你亲闺女搬过来看的奇迹吧！你这老头子随心所欲也差不多一点！”夏北对着遗像和骨灰盒拍桌子。
她似乎逐渐开始懂得扮做“正常人”对老爹来说是一种至极的痛苦，她至今为止所有循规蹈矩的人生里，偶尔的小小出格都会被迎头痛击。逐渐她懂得了，学会了，把那些出格的念头止步于脑中想想。久而久之她甚至自己都相信这个名叫“正常”的躯壳是自己与生俱来的。但浮于表面的平静就好像冬天只结了一层冰的湖面，她不知道原来扔下一块石头，那层薄冰就会破碎，原来那些离经叛道的灵魂粒子都还在，见到湖面投射下的光，便迅速凝聚在了一起。
但老爹的冰湖就像是翻来覆去地冻上融化，他既不能安心地在上面行走，也不能下水游泳。如果对一个人来说连日常生活中的一切都需要花力气学习，就好像……一个外星人从零开始适应地球的生活。
夏北想哭又想笑，哭他父亲的挣扎，笑他最后滑稽的结局。哭自己的无辜被卷裹成了代价，笑现在的自己也像个笑话一样。
这天夜里住在饭馆隔壁的大婶半夜听到了U型锁框框的声响，她以为进贼，就想喊醒老公下来看看。结果男人睡得十分死，也可能是装的。大婶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决定提了个扫帚去看看。她刚摸到自家门口，听见一个女声掐尖了嗓子唱了起来。先来了两段广场舞常驻的神曲，接着抬高了八度又变成了日文，再然后念叨起了王维的诗词，还是用的粤语。大婶听了好一会，悄悄地把扫帚放了回去，回被窝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