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爆发出的光亮只持续了十几秒钟，随即便逐渐熄灭，最终消失于无形。但那一刻的如白昼的亮光却留在了夏北的视网膜底部，她继续望向那片已经恢复成深邃黑蓝色的夜空，却只剩下夏季大三角在平静地闪烁。
“刚才那是什么？”她问。
“一颗恒星在走到尽头的时候，一定概率会发生一场巨大的超新星爆炸。它爆炸之后散落的物质，会变成新的星体。这颗恒星距离地球有四万光年，所以这是它四万年前的终结时刻。”安柯的语速难得如此柔和，似乎在叙述宇宙相关的事物上，他变得异常耐心，尤为温柔。
夏北想象着。四万年前，在遥远的宇宙深处有一颗像太阳一般的恒星发生了一场爆炸，这场爆炸可能席卷了整个恒星系。但彼时地球上好像人类的祖先还在和尼安德特人极限拉扯。然后就是漫长的岁月，季节变化，河流改道，沧海桑田。人类狩猎、采集、驯化植物、蓄养动物、定居、建茅屋、建土墙、丧葬祭祀、聚居区变成了古城、古城破败、古城新起、战争、又是战争、王朝变幻、冷兵器和战马、第一声枪响、很多声枪响、还是战争、飞机上天、大炮轰鸣、高楼、更多的高楼、计算机、夜晚的车流、璀璨的城市。
最后时间终于抵达此处，凝聚到两个站在废弃大楼楼顶的年轻人身上。夏北十分恍惚，与四万年相比她的一生约等于一秒钟。和整个宇宙相比，地球上的四万年时光，也只是生机盎然的转瞬即逝。
“你就是……来带我看这个的？”
安柯点头。
“你怎么知道，这个时候它会爆炸？不对，这个时候能在地球看见？”
“四万年前的时候，我恰好在那个星系附近。”安柯平静地说，“这是我第二次与它告别。”
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这句话的意思是，时间永远在前行。但如果宇宙是一条巨大的河，时间成为丈量这一点到另一点的度量的时候，那就有可能无数次闪回重复那个踏入河流的瞬间。
夏北望着安柯，一时间她所有的常识都在此刻不起作用了。安柯也仿佛那颗爆炸的星星那般，像夏九天那本账本夹藏着没头没尾的那句话，撕开了寻常生活的一个小小口子。夏北不知道，在那寻常生活的背面是什么。她只是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切有些熟悉。
有时候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脑子的误解。但此刻夏北断定和脑子没关系，她确实在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夏季大三角、天津四边上一块空白的夜空中有一颗星星爆炸，而夜空下的城市依然熠熠生辉。
她想起来了，是那幅画。
桃姐送给夏九天的那幅，号称她最得意的作品的那幅画。
“画。”夏北说。
“啊？”这次轮到安柯被传染夏北的口癖了。
“画！”夏北捉住安柯的肩膀摇晃，“桃姐的画！她画了一颗爆炸的星星！就在夏季大三角边上！一模一样的位置！她怎么知道这颗星星会爆炸！这画还是很多年前画的！”
“我、我……我不知道……”安柯恢复了迷茫和迟钝。
夏北抓过安柯的领子，像拽着自家的小狗。“走，我给你看去。”拽着他就往下走。顶楼的出口就一条路，是一摞向下的台阶。那台阶每隔十多阶就转个弯，两个弯算一层，楼梯没有扶手，也没有封墙，所以能一览无余每一层的光景。那些勉强能看出整个楼层构造的钢筋水泥，仿佛建模建到一半的关卡地图。而楼梯边上则是一个如同深渊的电梯井。
夏北下到不知是第七层还是第八层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动静。是鞋子搓在地上的声音，原本这样的声响也不算大，但此时周围想当安静，这声音就特别明显了。
夏北在楼梯上僵住了，安柯也跟着停了下来。但鞋子搓在地上的声音还在，隐隐约约，似乎就在这一层。
这就很恐怖了。这么一栋废弃大楼里，除了他们俩，难道还有别人？夏北想起很久以前在网上看到的一个科普。说是万一走投无路被迫流落街头，晚上找个废弃大楼过夜的时候要注意点什么。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入夜后务必躲在自己的藏身处好好睡觉，不要乱走。尤其是听到动静，更不要好奇出去查看。那个科普博主说得诚恳，却也带着一丝诡异的意味。下边跟帖的人都在猜为何要如此。不少人往灵异方向思索，但最靠谱的还是一个说法，那就是人其实比鬼可怕。
没人知道大半夜来废弃大楼的人是什么目的。夏北认定没有人会像她和安柯一样，是跑来这边看星星的。
想到此处，她更紧张了。干脆示意在自己身后的安柯原路退回去，于是两人好像倒放的慢镜头，顺着楼梯往上挪到转弯处。此处是视野死角，夏北看不到下面，但这也意味着如果下边有人，也看不到夏北他们。
那脚搓地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就好像有人不太情愿地再向前走。冷不防还有一两声踢到边上碎砖的轻微声响。
夏北只觉得那声音逐渐靠近她的正下方，然后停了下来。夏北的心也快提到嗓子眼，只能死死地掐着安柯不撒手。后者吃痛极了，只能咬住自己的手掌。两人以如此自虐的方式蹲在楼梯转角处，生怕下一秒就跳出什么东西来。
却只听到下方一声怒吼：“你有病吧！你到底想干嘛！”
这声音极其熟悉，又极富可塑性，大概的感觉就是上可甜美发嗲下可河东狮吼。
夏北认知里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本事。
桃姐。
俗话说说曹操曹操到，想不到说“曹操”的画，“曹操”也会到，并且这个“曹操”明显是在河东狮的状态里。
夏北屏住呼吸，伸长耳朵。隐约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男人说话声完全没有桃姐那么响亮。他嗫嚅着，带着一丝委屈。“可是，你是我老婆……”
夏北瞪大了眼睛，为听到了不得了的八卦而震惊。她转头看向安柯，恰好安柯也看着她。两人无言地交流了一番眼神，而楼下桃姐的怒吼回荡在废弃大楼的一整层。“你清醒点！我们离婚了！早就离婚了！好多年前就离了！”
“我不认啊，这事儿我不认啊，老婆……”男人几乎要哭了，“跟我回去……跟我回去行不行？我都没脸见人了了……他们都说我老婆跑了，不仅跑了，还和野男人一块，一块……”男人越说越急，却死活说不出口那关键的部分。
桃姐一声冷笑。“面子挂不住了，你眼里就只有面子。我最后再说一遍，没有什么野男人。是你老娘我自己想跑的！”
”跑，跑了……那不行，法院算老几，警察算老几，那离婚书我不认，你就还是我老婆，跟我回去，乖。跟我回去……”男人絮絮叨叨的，却听得桃姐的声音变了。
“你干嘛！你要干嘛！把刀放下！杀人了啊——！啊——！救命啊！啊——！”桃姐尖叫着，只听得两个人的脚步声骤雨一般地击打地面，桃姐最后的那个“啊”字拖着撕心裂肺的音，消失在远处。
夏北从楼梯上连滚带爬冲下来，举目望去却不见任何人影。
“报警，快报警！”她只觉得两腿开始打颤，结巴着对安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