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桃姐就给这个中年男的修面。修面先要洗脸,洗完还得热敷,这样刮胡子的时候才刮得干净,还不会过敏一红一大片。
桃姐把毛巾浸湿了,放进微波炉里转。再取出来往自己胳膊上试了试温,给男人敷了。热气折腾,肉眼可见男人在椅子里舒坦得放松了四肢。桃姐趁机开始打泡沫,同时观察起男人来。这男人大夏天的也还是穿了件长袖外套,像是为了遮掩什么似的。那外套料子看着很旧了,也没商标牌子。身材虽然有点发福,但手掌粗大,有老茧,脚也不小。桃姐认定他是做体力活的,不知道为何孑然一身地跑到这个地方来。
寻思毛巾温度差不多了,桃姐给他揭了下来。却见下头男人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她。桃姐内心咯噔了一下,这个男人全身上下都给人褪了色那般颓唐,唯独眼神十分吓人,直勾勾的。
但这大白天的,桃姐在心里给自己壮胆。拿着刷子给人上泡沫,那泡沫刷子就一个圆头下面是毛,蘸着打泡碗给人从两颊到下巴脖子再回到鼻子下面上嘴唇。男人这个时候开了腔:
“你,学过。”他说。
“哎呀,这是当然的嘛。我可是正经培训学校出来的呢。”桃姐趁机标榜自己。
“不是。”男人答,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桃姐的手,“你本来不是做这行的。”
桃姐的手抖了一下。
“那……大兄弟你觉得我是做哪行的?”桃姐问。
男人却只是盯着桃姐的手:“这手,可惜了。”
“我知道,变态杀人犯都是这样的!把人咔嚓了之后还要把手砍了带走!”夏北说。桃姐的手确实十分好看,手指纤长,指节大小也恰到好处,手腕的粗细更是让人浮想联翩。只要忽略那些手掌里的裂痕,就是一双完美的手。裂痕是没办法,用桃姐的说法是再好的洗发水每天这么在水里浸了洗洗了浸,手都会变成这样。她抓着夏北的手说你这手那么嫩,洗碗的事儿可得让男人干!因为“你总归是要离开这里的”,不能带着一双难看的手出去。
桃姐拿出剃须刀。先刮脸颊,顺着到了脖子。那男人就仰起脖子给她刮。这个位置十分微妙,给人以只要一刀这么横拉下去,这个人就死定了的错觉。但事实上剃须刀干不得这个。
“你这个男人,倒是有意思。”桃姐一边刮一边道,“看女人只看手,碎嘴完了还让人这么修面,就不怕我一刀拉下去见血?”
“见点血,没什么大不了的。”男人说,“何况,你不敢。”
桃姐的手又抖了一下。
她确实不敢。对方可是个男人。男人天生就……
恍惚间她感觉自己的头皮又隐隐开始痛了起来,仿佛有一双强壮的手在拉扯,要抓着她往墙上撞去。记忆中的她在尖叫,当讨好哀求反抗都没有用的时候,她能做到的尽可能地蜷缩起来,尖叫。
被她扔在桌上的刷子,正在以自己为圆心呈规律的圆弧运动。据说这是因为地球自转角度造成的偏移,那刷子来回转动,一次比一次更接近桌子边缘,终于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掉了下去,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很轻的撞击声。
桃姐回过神来。男人的胡子才刮了一半,却见对方拿起边上的毛巾开始擦拭。“行了,就这样吧。”他说,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纸钞,放到桌上。他起身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直勾勾地看着桃姐。
“真是双好手。”男人把目光往下落,落到桃姐拿着剃须刀的手上。说完这句话推开门出去了。
“可疑分子!这绝对是可疑分子!”夏北拍大腿,质疑桃姐为什么不早点说。
“哎,都过去这么好多天了。也没见着啥不对劲的。”桃姐嘀咕,“除了那晚上那双脚和鞋印……”
“那你记得这男的穿了啥鞋吗?和你那晚上看到的一样吗?鞋码呢?”夏北试图收集线索。
“想……想不起来了。”桃姐回答得倒也干脆,“但是我把他的胡渣留下来了一点!”桃姐掏出一个铁皮圆盒,看着像曾经装过发油的。那铁盒里装着一片刀片,还有些看起来十分坚硬、仅一毫米不到的人类毛发散落。
“是不是我要是出事了,这玩意什么基因DNA啊能查到到底是谁干的?”桃姐问得十分悲观。
夏北只觉得气血上涌,脑子开始发烫。“不会的姐,你不会出事的。我去和小刘说,让他想办法。你让麻子盯着点,别老睡觉。这几天早点儿关门,睡觉门口窗户都锁上,对了,我教你怎么做报警器吧!我网上看到的,拿一个啤酒瓶子这么倒扣着放在门口,要是有人进来撞到就能有声音,女子防身术的视频你要吗?还有……要是有情况,你打我电话。”夏北把能想到的措施都给说了一遍。
桃姐十分认真地点头,临走了又塞了一口袋水果糖给她。
夏北回饭馆把桃姐的事一说,也不管自己当时穿的还是那套粉色紧身裙。老张表示这还得了,要不召集街坊把那个男人给挖出来得了。转头听见角落里有人帮腔:“对对对,挖出来,先打一顿。然后扭送派出所。”一看是歪嘴和瘸子两兄弟蹲在角落里捧着碗扒拉。这俩每天都来,专门等午市或者晚市过去,卖不掉的剩饭菜这俩兄弟也不嫌弃,要上一大碗就着剩下的白米饭蹲墙角扒拉,顺便再传播一些八卦,跟谷神街特供报纸一样,家长里短上到谁家的屋顶漏了,下到谁和谁因为倒马桶的事打起来了,谁家儿子对老头子不好,谁家媳妇偷人什么消息都有。
“桃姐这事儿吧,我看咱们得管。”瘸子嘴里嚼着饭,边喷边说。歪嘴在一旁连连点头。“你爹在的时候,有一会桃姐他家男人找上门来,你爹还替桃姐挡了一棍子呢。”
“啊?”夏北问。
瘸子瞪着眼睛,嘴里都是饭粒。“啥?你、你不知道?那叫一个头破血流,我们几个把你爹抬去牙医那边急救。”
“怎么是……牙医?”夏北皱眉。
“近嘛,就在隔壁楼下。”瘸子说,“说是牙医,其实跌打损伤都治嘛。”
“说重点!”夏北急了。
“就是……你爹英雄救美。挨了一棍子,又不还手。最后警察来了嘛,就把那个男人送进去了。”
夏北寻思原来桃姐说的“你爹帮过我”,说的就是这个事。
“那男人叫唤得可难听了,说桃姐和你爹有一腿,不然怎么那么能出头。当时桃姐也刚来这儿嘛。咱也不知道到底咋回事,咱也跟着……”
老张一刀剁在砧板上,咔嚓。“吃饭的时候别吧唧嘴。”老张和颜悦色。
瘸子一抖,不说话了。
这天晚些时候,夏北收拾干净桌子,准备回去。安柯凑了上来,像小狗似的跟在她身后。“你干嘛?”
“送你回去。”安柯认真地说。
这倒是新鲜,夏北想。那阁楼离小饭馆也不远,绕过去走一小段黑漆漆没有路灯的路,再上楼就行了。
“怕你害怕。”安柯补充。
夏北一愣,看向面前的青年。他依然是第一天来到此处的打扮,戴着黑框眼镜。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他依然活得像个餐馆里可有可无,关键时刻要么派不上用场,要么以奇怪的姿势曲线救国的人物。
“你……肚子不拉了吧?”夏北问。其实这个场景还算挺浪漫的,如果能忽视那些在私拉电线的灯泡下飞舞的蚊虫,和不远处垃圾桶下面鬼祟窜过的老鼠的话。
“好了,呃。应该是……好了。”安柯挠挠头,突然拍了自己一巴掌。一只蚊子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这个不知道是人类还是外星人的生物打自己一耳光。
夏北耳边也开始有嗡嗡之音,她挥舞双手驱赶。“快走!”她尖叫,随即跑起来。安柯跟在她后面,笨拙却努力跟着。
两人一口气跑过没有路灯的巷子,在依稀的星光下,夏北抓住了楼梯的扶手,她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那跌跌撞撞的节奏如此清晰,连同他的喘息声一起。
她一路小跑着上楼,最后夏北站定在小阁楼的门前大口喘气。那些蚊虫确实没有追上来,爬上楼的只有歪歪斜斜的安柯。
“你真的……跑起来怎么那么奇怪?”夏北问,不知为何沉寂了许久的心境此时竟然有了一丝快乐。
“奇、奇怪吗?我……我一直在准备接住你。”
“啊?”
“摔倒的话,在这里。我就能接住你了。”安柯胸口起伏,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在顺气。
“我才不会摔呢,这点路我走了好多遍了。”夏北说,开门进了阁楼。
“嗯……”安柯又开始捉着眼镜调整位置了。时至今日夏北认定这是他紧张的表现。“那我走了,走了。”他局促地挥了一下手,目光扫来扫去,就是不落在站在阁楼门口的夏北身上。这是属于年轻人的羞涩时光,夏夜没有蚊虫滋扰的某一刻的小小浪漫。最终这个青年转身离去,在夏北的注视下,在依稀的星光下,在楼梯上摔了一个屁股蹲。但他坚强地站了起来,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地大步向前,最终消失在巷子转角处。
小阁楼空间有限,进屋都要低头。夏九天的那些曾经呈现完美动态平衡的遗物如今被堆砌在任何冗余的空间里,使得整个阁楼处于一种难以下脚的状态。夏北也不是没有努力过,但这些物件先前彼此堆放的结构是如此规整,等夏北想要把掏出来的东西再复原回去,却无论如何都会多上好多件。
最后夏北在与宇宙永恒的增熵对抗中败下阵来,决定随便它们怎么个熵,回头找个收破烂的全都卖了了事!或许大部分子女对待父母的遗物都有这样的一个过程。从最初地细细收拾,寻找合适的赠送者,缅怀过去到开始崩溃,心想死老太婆死老头子怎么还有那么多东西,这种破烂也还留着。最后只能两眼一闭全都扔给收破烂的。
而伤痛也在这个过程中消解了不少,从宏观上来说,或许这也是一种别样的温柔。有人说悲伤是因为失去,其实只说对了一半。悲伤是因为失去了好的那部分,而遭人嫌的部分则巴不得赶紧失去,于是在收拾遗物转化成收拾破烂的心境中,也因此没了悲伤的理由。
至于夏北,她跳过了悲伤,直接步入了死老头子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