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得真好。”夏北说。
被人夸赞,桃姐更不好意思了。“瞎画的,瞎画的!”她强调着,都是泡沫的两只手像外科手术医生那样举在胸口。她本应该是去冲洗一下,此时整个人却在画面前站定了。
她如此出神地看着那几张自己的作品,最后笑道:“到这里来剪头烫头的人那么多,也没见谁说过这些画好。”
“那是他们不懂。”夏北顺嘴一说,然后就听到身后的流水声,桃姐开始洗手了。
“嘴真甜。”桃姐说,“来,洗掉就好了。”她洗完手,回来领着夏北去洗头池边上。夏北小心地躺下,扭动了几下屁股调整位置。
“我真没瞎说。这些画太酷了。尤其是那张夜里星星爆炸的。”夏北躺着,感觉温热的水流过自己的头皮,桃姐的手指在她的发缝之间游走。这不是客套话,桃姐的画中有一种癫狂的生命力,像是大棚里的西红柿突然决定成为贝斯手,一夜之间冲破塑料薄膜开始开演唱会的那种感觉。
“哎哟,那张啊。那张我是很满意,画了好几张这个,这张我算是满意的。至于最满意的那张嘛,我送给你爹了。”
“啊?”
“你爹特别喜欢!夸我是艺术家呢!哎哟真是的,就你,就他。就你们两个人懂!”桃姐开心起来,手指也开始发力,一时间夏北觉得自己的头皮要被刨出花来了。
“桃姐……疼,轻点儿……”她试图礼貌地抗议,但桃姐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艺术世界里,压根没听到。
“我这辈子的最大梦想呀,就是当个画家。正儿八经的那种画家,有工作室的。哎呀,还不是因为没钱吗,美术学院的学费一年好几万,我得给人洗多少头才行啊。妹妹,你和咱不一样。你是读书人,我听老张说了,你是大学生咧!”
夏北想自谦一下,说些比如其实大学生现在也不稀奇啦,大部分大学生都是废物啦毕业后除了点外卖啥也不会啦。但仰头看到桃姐的眼里有光,她就语塞了。
“哎哟,你在这里只是暂时的。”桃姐以为夏北心里沮丧,赶紧安慰,“咋能让一个大学生混在这儿,开个小饭馆过日子呢?”
“老张说这儿没我不行。”夏北嘀咕。
“别听他瞎扯,这人就是个出去找不到活干的厨子!跟个刚破壳的小鸡仔似的,老夏把他捡了,这人就认定了。”桃姐无情地评价。想到老张那副德行,却被桃姐形容成破壳的鸡仔,夏北忍俊不禁。
“你总归要去更好的地方的。”桃姐确凿又温柔地说,流水声停止了。“你和你爹都是好人,好人就该去好的地方。当年要不是你爹帮了我个大忙,我可没本事还能在这儿安安定定地开店。”桃姐感叹,用毛巾把夏北的头发给整个儿包了起来,再那么一推夏北的肩膀,后者就从洗头池上坐起来了。
“我爹还帮过你呢?”夏北好奇。
“活菩萨!我是没想到只有他站出来了,哎……”桃姐开始给夏北吹头,吹风机的嘈杂声中桃姐还在说,“我倒是想谢他啊,结果这个人什么都不要。最后指着我的一幅画说,要不你送我幅画吧?”
“我就把我最得意的作品送给他了。”
夏北在心里吐槽。这种义薄云天的行径确实很像夏九天的为人,属于送佛送到西天还给报销车费。挣得好名声,剩下家里的娘俩活吃亏。
她这边心里正吐槽着,却听见桃姐幽幽地说:“这如今他都不在了,要是再有点啥事,这谷神街里头可找不出第二个肯出头的了。”
“姐,你这是真遇到啥事儿了吗?”夏北听出弦外之音。
桃姐凑了过来,压低声音:“最近这阵子,好像总有人在偷看我。”
“就是那种感觉吧, 明明屋子里没人,门外也没人。但就是感觉有人……在周围。”桃姐的声音越发地诡异,像是恐怖片的旁白。明明是大下午,外头太阳明晃晃的,可屋子里也没亮灯,这玻璃门上的床单也只掀开了一半。两个女人被墙壁上色彩鲜艳到癫狂的画包围。
夏北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一开始吧……我还以为自己神经过敏。结果有一天晚上,没什么客人。我想就早点儿关店走人,就收拾收拾,把门帘给挂上了。”
“那屋里头还亮着灯嘛,外头倒是黑乎乎的,也就巷子口那个路灯有点子光过来。”
“然后我看到了……门帘下头那一截的地方,有一双脚。”
夏北尖叫了一声,桃姐被她的声音吓得也跟着叫唤了一声。两个人惊慌逃窜,最后又抱在一起。
“怕什么啦!我说的那双脚上是有腿的!”桃姐把夏北从身上撕下来。
“有腿才吓人呢,说明是个人啊!”夏北还想尖叫, 嘴里被塞了一块水果糖。
桃姐继续说。
那天晚上她以为是客人,就喊“谁啊?”门口那双脚还在那里站着, 不吱声。“关门了噢!”桃姐再喊。过了一会,等她收拾完擦头巾再转身看时,那双脚不见了。
桃姐当下就有点心里发毛。她又检查了一遍店铺正门的锁,然后挪到了后门那个地方。她犹豫再三没敢开,生怕有什么东西在黑夜里候着。
“本来我还想叫麻子过来一趟,让他送我回住的地方。”桃姐执拗地不说那是“家”,只说是住的地方。
“但转念一下吧……万一有人跟着,那不是连我住哪儿都知道了吗?”桃姐很有点反侦查能力。
“所以那天晚上我就搁这店里睡,也不敢真的睡着,折腾死我了。等到天亮,那瘸子歪嘴被人追着揍的声音响了,我才敢起了去开门。”
夏北心想瘸子歪嘴被人追打是什么晨钟暮鼓吗。
“你猜我看到啥了?”桃姐又压低了声音。
“啥?”
“后门那边……有好多脚印。”
“这已经是恐怖片了啊!”夏北又感觉周围空气都变冷了。
“恐怖吧?”桃姐倒是没太大反应,“那鞋码我也拍照下来了,41的。”桃姐给夏北看照片,桃姐的反侦查能力确实有点东西。
“反正后来那几天,这儿隔三差五都有点怪动静。我就关门特别早,天没黑我这里就拉上门了。结果住西街巷子口那个姓王的那个女人说自己跑空好几次了,一次抓住我非要我给她剪头。”
“就……麻子说的那个事儿?”夏北寻思,怕不是桃姐连续几天都没睡好,给人一电剪推了个阴阳头。
“哼,老娘打架没输过。就那个死老娘们——”桃姐双手一叉腰,全然忘了她和夏北本来是在讲啥。
“姐,要不咱报警吧?”夏北提议。
“报啥警?说有人在我后门蹲了一宿,留下个大脚印?”桃姐说。
“那好歹去和小刘警官说一声呗,他今天还找我们说呢,有可疑分子要找他讲一声。”
“脸都不知道长啥样,咋说啊。再说,我对那身警服过敏……”桃姐扭捏起来。
夏北挠头。情感上她觉得这确实挺恐怖的,什么正常人会一声不吭地在店门口站着,又偏巧那天后门多了脚印呢。但理智上她也认为这有点捕风捉影。
但要说更捕风捉影的事吧。
夏北问桃姐记不记得有一天,来了一个男的。
桃姐说每天我这里都有很多男的,你说哪个?
夏北提示,说是安柯第一次来送外卖的那天。桃姐恍然大悟说哦,那个死活不给我修头帘的帅小伙是吧?
姑且不争论安柯算不算帅小伙……夏北把她走时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往桃姐店里的事给复述了一遍。
“啊,他啊。”桃姐再次恍然大悟,“这人是有点吓人。他进来要我给他修个面。”根据桃姐的说法,那人进了门,除了“光个面”之外一句话都不说,在桃姐弯腰找刮胡刀的时候,从镜子里看到这个男人盯着自己。
桃姐不动声色,突然转身看向他,叫嚷起来:“哎呀这刮胡刀我放哪儿去了真是的!”
那男的也不说话,很平静地把目光挪开了,开始观察墙上的画。寻常男人偷看女人,要是被女人发现,那多半会有点掩饰和心慌。桃姐是这么解释的,但那个男人就是特别平静地把目光转了过去,没有小动作,没有掩饰。似乎早就察觉她会来这么一出。
“洗过脸不?”桃姐问,没等男人回答,她自作主张地拿了毛巾在洗头池里润湿了,“还是洗一下吧。”
她让男人闭眼,然后把毛巾团成团,把整张脸打湿,又挤了一点洗面奶给男人。“自己弄?”她问。男人闭着眼睛,开始在自己的脸上画圈。那洗面奶融成了白色的泡沫。
“电动的推一下不行?”男人问。
“那个剃不干净。给你用老法子刮。”桃姐扭了一下腰,拿出了刷子和打泡碗。
事后夏北才知道,老法子刮得多收二十。
“这算不算强制消费啊?这人要是杀人犯啥的……把他惹毛了怎么办 ?”夏北特别后怕地说。
“愿打愿挨的事,我那能让他白看吗?”桃姐的回答豁达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