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小刘的说法,像谷神街这种地方,很容易成为在逃人员的躲藏处。依靠警力排查十分有限,只能发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战术,让谷神街这些老街坊老邻居时刻盯紧周边环境。
而所谓在逃人员,轻则诈骗团伙成员,重则刑事案件累犯。
“一定要盯紧啊!”小刘最后关照,这才走了出去。
老张开始解读小刘的言行,说他师父的行动思路就是有点风吹草动才会来重点关照。指不定真的有在逃人员流窜到谷神街附近。但问题是夏北自己也是面生之人,如果不是老张给她背书,到处说“他是老夏的女儿对对对老夏有个女儿”……
结论就是夏北现在看谷神街的人,也是一半一半地面生。目前为止夏北完全记住的只有那一对乞丐兄弟、朱老板、老鲍、小饭馆隔壁每天半夜倒马桶的阿婆、饭馆对门天天吵架的夫妻、还有杂货店麻子和娇娇美发厅的桃姐。
想起桃姐,夏北突然想了起来。先前老鲍惹的麻烦闹得沸沸扬扬,让她完全忘了。“老张,理发店那个桃姐,多久没叫外卖了?”
老张一愣,说好像有两天多了吧。
“少见吗?”夏北问。
“桃姐自己不开火倒是,寻常都会叫我们这儿的。不叫的情况以前也有过吧……但确实挺少见的。”
“指不定换口味呢?”老张大大咧咧。
老张越没所谓,夏北就越觉得不太对劲。据说大部分意外的出现,就是所有人都觉得绝对没问题的那瞬间。想起最初去她店里捞安柯的时候,最后所见那个中年男子。夏北只要想起那人的脸就会下意识地汗毛倒竖。
“怎么了?”老张问她。
“我得去看看。”夏北说。
“要不要我也一起啊?”老张问,但夏北已经出门了。
“别了,等安柯吐完让他帮你配菜,我很快就回来——”夏北拖着凉拖,吧嗒吧嗒出门而去。
时至今日她与刚来此地的时候已经大不相同,脚踩凉拖,穿着他爹留下的大裤衩,一件男士T恤从头罩到膝盖上面。裤兜里塞了她的老人机,走路六亲不认。
最初怎么都找不着娇娇美发厅的境遇也成了历史,夏北娴熟地走到那堵满是涂鸦的墙壁前面转身拐进一旁的巷子,那墙壁头顶的住户窗台依然摆满了绿植,而窗户也依然半开着,里面黑漆漆的。
夏北在谷神街的立体街巷里走得行云流水。
经过杂货铺的时候,夏北多了一个心眼。“麻师傅,喂!”她矮着身子往柜台里头叫唤。别号麻子的杂货铺主理人,对,主理人。外头十分流行这么说,一个开店的,以前叫掌柜的,后来叫同志,现在叫主理人。
麻子在打瞌睡,蒲扇全凭肌肉惯性在那儿摇晃。听有人喊自己,模模糊糊道:“打火机一块一个。”
“啧,我没问你这个,你醒醒!”夏北伸手进柜台戳麻子。
麻子之所以叫麻子,自然是因为脸上都是坑,看久了会让人产生轻微的密集恐惧症。起初夏北以为麻子得了什么十分痛苦的病导致毁容。结果老张说拉倒吧新中国哪里来的麻风病,这人就是爆痘的时候抓瞎。
但麻子却也因此人生不太顺利,最高职务是做到了一所律所的清洁工。但麻子听力好记性也不差,拖着地给绿植浇着花,就偷听那些律师讲卷宗的事情。彼时麻子耳濡目染,在社工的鼓励下甚至决定去考个成人大学。
结果没多久那所律所遇到了一个事情。简单来说就是打官司输了,委托人很不满意。于是纠集了一伙人隔三差五来律所闹,请律师吃耳光。当事人律师试图讲道理,啪一个耳光;助理见情况不好上去劝,啪一个耳光;保安来了,耳光。最后大老板进公司的时候,殃及池鱼,也挨了一记耳光。
大老板懵了,此人年入千万,想不到会在自己的律所门口挨打。前台早就报警了,警察也来了。把群发耳光的闹事者一伙全都拎了出去。但众律师脸上的红印子已成既定事实,
那天麻子感到了幻灭。纵然这群人如此高学历如此懂法,也架不住自己吃别人耳光。读书有什么用呢?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人生的本质可能就是挨操,很多人以为主动操自己,吃苦爬到人上人就不会挨操了,那都是错误的。除非一统江湖,不,一统地球。那还有外星人呢?美国电影里演的,外星人一巴掌一辆坦克,一脚一艘航母。美国总统又怎样?还不是脸色发白尿裤子等英雄来救。电影里有英雄,现实里又没有。
麻子彻底想通了。他主动放弃了社工服务,钻进了谷神街混吃等死。乔布斯说得好,人生的每一段经历都没有浪费一说。后来麻子就凭那时候的熏陶,成了谷神街杂货店主理人兼法律顾问。
麻子被夏北戳醒,眼神迷离。
“我问你,最近娇娇美发厅有什么奇怪的事吗?桃姐最近有见到她人吗?”夏北问。
麻子仰头回想了一下,说桃姐给王姨娘剪头电剪推秃了一块算吗?
“两娘们在门口就掐起来了,那叫一个精彩。”麻子比划。
夏北背手离去。
杂货铺往前一条巷子斜对角就是娇娇美发厅。大玻璃窗的门,招牌上浓妆艳抹的女子和先前没什么两样。就是门后面用两块床单吊起来遮住了店堂。夏北凑近门屏息听了一会,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伸手拉了一下门,锁着。喊两声,没应答。绕到店铺后面去呢,那后门也锁得严严实实。
夏北像条小狗绕着理发店转了好几圈。显然桃姐并不在店里,店也关门了。或许是回老家了?有事?过几天就回来了?自己是神经过敏?哎哟怎么自己开始管闲事了?
夏北这种疏离型人格有一个特点,那就是间歇会一下发病,病名曰深植人类基因中的互帮互助精神。但病程仅止步于对方发现前的那一刻。所以要她打个电话给桃姐承受的精神压力约等于让她脱光了去市中心大街上唱好汉歌。
何况桃姐那一嘴一个宝宝丫头小亲亲自己也消受不起。
然而就在这档口,夏北正杵在娇娇美发厅门口天人交战呢,就听得一阵U型锁的晃荡,店门被粗暴推开,一声怒吼之下:“偷窥老娘是吧!喝洗脚水吧!”
哗啦。夏北被一盆水浇了个透。
再定睛一看,桃姐拿了个塑料盆正准备叉腰做战斗胜利结算画面呢,突然就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啊——丫头——!怎么是你!哎哟!我的宝宝亲亲!咋地啦?”
夏北想说话,但是往外在吐水,头帘此时贴在脑门上跟水帘洞似的,她心里叫苦,嘴上说不出。就看到桃姐惊慌失措地冲进去,抓了好几条毛巾出来给她擦。
夏北脑子一片空白,任由桃姐摆布。毛巾划过脸,夏北打了个喷嚏。“臭的……”她咕哝。然后就看到桃姐又惊慌失措了:“哎呀——我忘了洗!”
夏北翻了一下白眼,摔倒在地。
夏北坐在娇娇美发厅两张座椅中的一张里,整个人陷在里头不想说话。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桃姐的粉色紧身裙,全身也给用洗头盆边上的莲蓬头给冲了一遍,但头发闻还是臭臭的。此时桃姐正在用干洗的手法给她的头发打沫。
“哎呀,丫头啊……”桃姐感慨,十分痛心疾首,也不知道痛的是自己还是她。“你咋一声不吭杵那呢?”
“……你两天没叫外卖,我担心。”夏北闷闷地说。
“唉,你这孩子。那打个电话呀,我的电话你有的呀。傻傻的。”兴许是从别人嘴里听到了关心,桃姐明显有点高兴。“一会洗完头,姐请你吃冰棍。”她说。
“嗯……”夏北声音还是闷闷的。显然桃姐没事,还活蹦乱跳的能浇人洗脚水。她的担心也成了笑话,这让她感到有点羞耻。
桃姐给她洗头的手法倒是十分轻柔,夏北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穿着桃姐的粉色裙子,头发在头顶和泡沫混成了可笑的模样。镜子中的后景映出美发厅的墙壁。先前压根没有时间去注意,这会夏北才发现这家美发厅奇怪的违和感出在哪里了。
寻常美发厅就算再简陋,预算局促,墙面上都会张贴一些海报,内容要么是发型前卫时尚的美女,要么是美发产品的广告。以尽可能地显示经营者的审美和物料的正宗。桃姐的美发厅当然也有贴,但看起来就很敷衍。两个发型前卫的海报美女只挤占了洗头池上方的小角落,夏北心想这倒也正常,毕竟是一个会用自己的照片当招牌的女人。但充斥着整个美发厅墙壁的、把海报美女挤到洗头池上面的另类装饰就很不寻常了。
是画。
桃姐的店堂里挂满了画。这些画当然和古典派印象派国画没什么关系。它们就像是一个孩童用油画棒用力在纸上涂出极有分量的颜色,而这些颜色蜷缩舒展,形成了各种事物。歪歪扭扭的女人侧身像、完全没有透视可言的街道、一个勉强看得出是碟子的器皿上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同样没有透视可言的屋子、一只瞪着眼睛的猫,还有夜空、楼房、硕大无朋的星星们和爆炸的火花。
题材之多,风格之迥异,色彩之鲜艳,仿佛一定要把整个调色盘里的四十八色七十二色都用过一遍才过瘾,与招牌上桃姐的妆容如出一辙。
先前叫做没有注意,这会看见了。短短十几秒夏北就被浓烈的色彩冲击了视网膜,整个人发起愣来。
见夏北盯着画,桃姐这个甜腻小姐姐与河东狮无缝切换的女人突然不好意思起来。“瞎画的。”她道。
“都你画的?”
“嗯。”
夏北不知道这算不算画的好,但她认定一件事,那就是看不懂的都可以被称为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