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拿着十几万拆迁款也没用，那启航房产又剥掉了一层。留钱不如留房！卖房子的钱早晚会花完的！但如果谷神街的房子在，你的咖啡馆再不济也可以开到那个地方去！”
“你开什么玩笑啊！谁要去那种地方啊！”
“我两个月前也不知道开饭馆是怎么回事！现在不好好地开着吗！那个地方养人气！”夏北开始胡说八道。
“我才不要！那个地方又脏又臭！客人才不会来！”黄安安开始动摇了。
“那你想想！你的客人是因为你，还是因为这个租金两万的房子才进门的！你问问！问啊！”
“问个屁！我才不问！”
“那你好歹撒手！这玩意还挺重的！”夏北龇牙咧嘴地看向两人头顶的咖啡渣收集桶。
黄安安猝不及防地撒手了。夏北一个踉跄差点没站住。黄安安捧着咖啡渣桶丝滑地回到吧台后面去了。
她拿出一袋咖啡豆，用勺子从里面挖了一勺放到一个电子秤上的容器里，然后把容器里豆子倒进了磨豆机。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豆子在磨豆机里化为了粉末落进网兜中，细粉落下，粗粉被筛了出来。与此同时烧水壶开始滋滋作响，水马上就要开了。
黄安安折叠好的滤纸被放在了咖啡壶上的铁架子上，紧接着那新鲜研磨的咖啡粉也被倒了进去。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黄安安的操作。这个年近四十岁的女人，用她骨节突出的手指侍弄着这些工具。
第一波水流温和注入的时候，咖啡香飘了出来。夏北突然意识到自己过去那么些年喝的可能只是咖啡因兑水而已。
咖啡粉在热水的冲泡下开始闷蒸。黄安安终于抬头看向咖啡馆里的所有人。一时间除了屋子里的空调还在兢兢业业地吐冷气，所有人都不说话。
咖啡的香味就这样飘散着。
“我支持安姐。”其中一个时髦小青年说。
黄安安冷笑了一下，把萃取尽了的咖啡粉放到了一边，开始摇晃咖啡壶里的褐色液体。
“我、我也支持！安姐在哪里，哪里就是旭日咖啡！”
“放屁。你知道谷神街那个地方什么样吗？”黄安安没好气地说，夏北发现她居然可以顺滑地说出谷神街三个字了，不再抽风。
“什么样没所谓，我们又不是没吃过苦。”时髦小青年说。
“有个能待着的地方就好。其他地方我都不想待。”一直在吧台边上不出声的调酒师站了起来，夏北看到他的一条腿是假肢。
“我纹身店也开在文庙街的阁楼上，没所谓的。”穿着外卖制服的纹身师说，“想来的人总归会来的。”
黄安安把咖啡壶里的液体倒进杯子，夏北看到她的手在颤抖。
“去……去看看好了。”她又开始翻白眼，但总算翻着白眼把这句话说完了，“去……谷神街看看，老娘的房子。”
夏北和安柯停在了那条狭窄得只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巷子口，后面站着黄安安。“就是这里？”黄安安问。夏北点点头：“从这里走近。不过……”她转身指着黄安安身后一大群人。“怎么你们也来了！”
“我们是旭日咖啡的精神股东！”时髦小青年之一说。
“每天两杯美式咖啡，是我收购旭日咖啡的计划。”时髦小青年之二说。
于是一行人鱼贯而入，排成长列侧身，抬起手，慢慢挤入巷子。所有人都维持了同一个姿势，从屋顶看过去好像奇怪的舞蹈。
待到夏北和黄安安率先挤出来，没等黄安安抬头打量。一条红毯从不远处滚至她的脚下。紧接着是两声礼炮响，彩色纸屑劈头盖脸地撒将上来。两头威风凛凛的狮子摇头晃脑，锣鼓整天。一条横幅挂在半空。上面写着：热烈欢迎黄安安女士莅临指导。
夏北懵在当场。捉住正在铺最后一米红毯的瘸子：“这啥情况？”
“贵客啊！不是你说的吗？”
夏北心想我只告诉了老张，怎么现在整条街都知道了呢！这谷神街真是半点秘密都藏不住。转头看去已经有小孩子冲上来献花了，那花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倒霉邻居的花盆里摘的，根上还带着泥土，报纸一裹倒也像回事，估计回头用完了还得插回盆里去。谷神街真是不养闲人呐。
再一看黄安安已经开始翻白眼了，她身后的那些精神股东也没见过如此阵仗，一个个都愣在原地。可能他们本来觉得自己足够文艺，精神状况也足够疯癫，完全行走在主流社会之外。其他人上班干活，他们思考的问题更加深邃，比如人类要何去何从，音乐是否无国界、比如如何把宇宙的意识具象成皮囊，更精确点来说是胳膊肘上面三寸的地方。
但这些他们概念中的伟大叙事在谷神街全体居民面前就成了小伎俩。这个地方从结构到常驻人口以及常驻人口的行事模式，都堪称混沌，投射到整个银河系中可能也能排的上号。
当然住在这颗星球上的人类是不会知道这个街区确实在以它微小到整个体育场里的一只甲虫背上的灰尘，那么大小的能量在影响着整个宇宙。
眼看着黄安安的白眼翻不过来，就要晕厥过去。她当机立断把黄安安的肩膀一夹，破开人群逃窜而去。
小饭馆铁将军把门，今日不营业。但还是有人顶着大太阳趴在玻璃门上试图往里看，被老张糊了两张报纸阻断了视线。小饭馆里一个钢面盆里放着两大块冰，正在缓缓融化。墙壁上的风扇开到最大档，规律且缓慢地摇着头。夏北在给黄安安扇风，后者坐在店堂里最好的座位上，指不会被厨房油烟熏到还有风扇顶头吹的角落。总之黄安安，S市网红大街梧桐区某咖啡店的主理人，身子还在一抽一抽，仿佛在和奈何桥上的孟婆极限拉扯。
夏北一边扇风，一边眼神如刀地划向老张。老张理亏，说自己接夏北电话的时候腾不开手就开了免提。于是一店堂的人就都知道了。
好在黄安安终于回过了神，迟疑了半晌，说了句：“变了。”言下之意就是这谷神街变得她都不认识了。她估计在来之前做了很多心理建设，像是直面童年阴影之类的人都要做的那种。心理学上似乎专门给这种起了名字叫脱敏疗法。所谓越怕什么就越要和对方杠正面。黄安安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来的，决定和谷神街杠一次正面。结果想不到所谓的正面是莅临指导四个字和红毯舞狮。和原定的设想不一样，整个人就短路了。
现在算是重启成功。黄安安迷茫地看向周围，老张、夏北还有安柯，又看了看天花板和墙壁上的摇头风扇。
“这里就是……？”她喃喃。
夏北刚想回答，突然从门外撞进来一个人。“哎呀！老张你咋锁门了呢！”桃姐高八度的声音比人先窜进来。这个女的摇曳生姿了两步，站稳了，环顾了一下周围。突然冲向黄安安的方向，一把捏住了后者的手。“你就是大画家的妹妹？”桃姐双眼发亮，“我就说嘛怎么看着这么秀气，一看就是大画家的妹妹往那一杵啊就把其他完全没有艺术细胞的人给比下去了！你哥真的是黄家清？哎哟他可是我的偶像！”
“老张，你不是把门锁了吗！”夏北大怒。
“那锁上回被你半夜拧坏了。”老张老实相告。
夏北满头问号，突然想起来所谓上次半夜就是自己摸进来喝醉了唱了半宿歌的那次。那边厢桃姐已经把黄安安逼到了墙上。眼看着黄安安又要厥过去，夏北试图解围，说桃姐你慢点你把人吓着了。但桃姐就好像中邪，压根听不见周围说啥，捉着黄安安的手痛诉自己与艺术的缘分。开场就是从油菜花田开始说，事无巨细。
“桃姐！”夏北虎吼，“陈淑芬！”
陈淑芬是桃姐大名。据说每个人被喊到大名的时候，都会无意识地被硬控一下。桃姐一僵，终于察觉到周围还有别人。“妹妹！你要吓死我啊！”
夏北赶紧扑过去把黄安安给拽了过来，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是某个抡金箍棒的猴子，正从某个女妖精手里把某个唐僧一般的人物给救下来。
老张此时恰到好处地端出来一个大盆。“别闹了，先吃饭。”他说。这话十分在理，吃饭是头等大事。
夏北拿了汤勺搅了一下大盆：”冬瓜排骨汤？这么热的天喝汤啊……”
“冬瓜便宜啊。”老张说，“喝热汤发发汗。来来来，你们张罗，我再去炒两个菜。”
夏北扶着黄安安在桌边坐下。后者直愣愣地看着这一盆汤里错落有致的冬瓜和扇骨。冬瓜看起来炖煮得恰到好处，呈透明色。而排骨的鲜香已经完全融于汤中，随着蒸汽蒸腾而上，刺激着在座的每个人类的鼻腔。老张说得没错， 大热天就该喝点咸鲜的热汤，发发汗，补充盐分。至于冬瓜，《本草纲目》上说此物可治消渴不止、热毒和痱子，实乃夏季食用佳品。
夏北在分发碗筷，桃姐蹭到了黄安安边上，安柯把电饭煲端至桌边，新造的饭看起来软糯得当，不湿不干，粒粒分明发亮。夏北挖了半碗，浇上了冬瓜排骨汤，又夹了四五六块带肉的排骨和冬瓜，在碗中垒成小山，递到黄安安面前。
黄安安看着碗中物，又看了看其他人，突然张口开始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