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不起啊……”黄安安局促极了,想要帮忙擦桌子,结果被人按了下去。“您是贵客。”对方说。黄安安听不出里面的言外之意,可能他们确实是把自己当做了贵客。黄安安抬头看向整个店堂,依稀还能辨认出这是客堂间的布局,电风扇下面的位置过去摆着桌椅,一家四口就在这里吃饭。客堂间后门应该有个院子,她起身走过去,却差点撞在后厨的门框上。院子早就不见了,被不知道哪一任的房客封了顶,硬生生地让房子多了一个房间。而如今这个房间和客堂间又重新分割,成了一家小饭馆的店堂和后厨。黄安安看着这后厨的锅碗瓢盆煤气灶冰柜铁架,有些愣神。她在矛盾中试图寻找昔日的痕迹,却发现早就一点都不剩了。
除了墙壁上被泼了酱油的一大片褐色的污渍。在污渍后面依稀能看清一个焦黑的人影,这是某个人类在巨大的爆炸能量中被瞬间碳化之后,最后留在世界上的痕迹。黄安安盯着这个人影看了好一会,其他人都在后厨门口案子偷偷观察,门帘边上一摞探出来的脑袋。
黄安安伸出手指,很小心地碰了碰墙上的焦黑印痕。
“我和你说!当爹的就是不靠谱!我爸除了买菜烧饭,啥都不会!这么小一个房间,一个角堆的都不知道是啥玩意,他说要搞什么试验,把人类送到太空上去!结果先把自己给炸死了!把谷神街炸得七倒八歪!你知道不!嘿!”黄安安捉着夏北,喷了她一脸酒气。
“姐,喝多了,不能再喝了。”夏北想体面地把黄安安从身上撕下来,没有成功。后者像一块人形的抹布,在她身上翻滚扭动。
“所有人都堵着我家门要讨个说法……”黄安安趴在夏北身上咕哝,咕哝着就开始抽泣。“好了好了姐。”夏北哄小孩似的拍她的后背,“都是过去的事儿了,过去了!”
“哪像现在!”黄安安一声吼,“我成贵客了!妈的,躲了半辈子债,现在成贵客了!就凭你们这些人好,我就要帮忙!说,那个什么房地产公司在哪儿!我找他们老板,老娘的房子要留着开咖啡店的,不卖了!不卖了!”
一个喝多了的人有多少理智,旁人是不清楚的。但这会也没人在乎。夜幕下面谷神街中心小广场上,大树下摆了好几桌,老张掌勺忙得跟陀螺似的。但他到底是有本事在野战环境下如何迅速炒出糖色的人物,像这样聚在一起开几桌,完全是小问题。
人越来越多,有人带了自己的吃喝过来。也不问是什么事,就是为了开心一下。黄安安的那些精神股东已经完全入乡随俗,纹身师正露出二头肌,给人展示自己的花臂,瘸子羡慕地摸着调酒师的那条假腿,问折腾这么一根得多少钱。时髦小青年一时兴起,从背后把自己的吃饭家伙掏了出来。酒足饭饱,微醺之下拨动琴弦,旋律就起来了。
谷神街的街巷融于夜色,街角的杂物和绿植交错。音乐在空气中传播,顺着错综复杂的道路,往更高处飞驰。跨过所有不同年代的屋檐,扶摇直上后便是一片开阔,垃圾场里野猫小心翼翼地溜过,有一只白色的长毛猫抬头看了一眼那幢烂尾楼的方向,那钢筋水泥外露的结构从远处看去,仿佛破败的火箭发射架。
折腾了大半夜,凌晨人群才渐渐散去。黄安安的酒开始醒了,她坐在地上双手揉脸。夏北十分讨好地在她边上坐下,递给她一块冰毛巾。“姐,明儿我们就去启航房地产总部拍桌子,说定了啊。”
“啥?”黄安安不明所以。
“哎,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啊?”夏北掏出手机,“我都录下来了。”只见夏北按了一下,手机里窜出一个女人醉到极致的声音:“明儿我们就去那个什么……什么房地产门口拍桌子!老娘不卖了!再多钱也不卖!”
这确实是黄安安自个儿的声音。被下套了,黄安安那含糊不清的思路里突然蹦跶出这样的一个精确念头。“呃……”她看向夏北,后者脸上的笑容十分和善。但黄安安试图吐出几个音节,例如我还没想好,或者喝醉的事儿不算。但一个巨大的酒嗝抢在了前头,打断了她的话头和思路。
夏北看着她,她也看着夏北。黄安安寻思这会儿对方也该看出来自己有点反悔的意思,那双小手正死嵌着自己不放。脸上虽然还是笑容绽放,但那手上的劲可是实打实的。
黄安安也只好也对她笑,两个女人一同嘿嘿嘿起来,看起来有点恐怖。“我去个厕所。”黄安安说。
夏北还在笑:“去呗。”她说,但手上却完全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黄安安也在笑,就是那笑容越来越混事,逐渐狰狞起来。两个女人彼此拉扯,最终黄安安终于得以挣脱,转身便走。
“等你啊。”夏北依然犹如好客的老板娘,只不过等黄安安转身之后那表情瞬间变了。
那边厢黄安安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地跑出小广场。正想辨认下方向,突然就看到夏北的那张脸出现在面前。
“厕所不是这个方向。”夏北笑嘻嘻地说。这仿佛女鬼的行动把黄安安给吓得尖叫一声。
“我给你带路吧,这儿挺不好找的。”夏北看着阴森十足,转身向一条黑暗的街巷走去。谷神街虽然确实不是记忆中的谷神街了,但好像比记忆中更加混乱疯癫。黄安安杵在原地没有动,只见夏北走出几步,又阴森森地转过身来:“姐,咱可说好了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黄安安觉得周围的窗户里都有视线投了过来。她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夏北,一同走入黑暗中。
黄安安不得不承认如果没人带路,她根本找不到厕所在哪里。那个叫夏北的女孩指着一条巷子里不远处的有两个画在墙上的男女标识的厕所,说那里。“好了好了,我自己去。”黄安安此时酒醒了九成,脑子里盘算着。
“要纸不?”夏北的服务还挺周到。
“我有,我有。”她掏出口袋里的纸巾对她示意。
这种地方的公共厕所环境肯定无法让人期待,黄安安捏着鼻子,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她不是真的想上厕所,她只想找个机会溜号。但这会也是骑虎难下,扭头看见夏北还是跟上来了,就站在公共厕所门口,还是对她笑容可掬着。
黄安安心里一毛,决定不管怎样先去里面卸货再说。厕所尚算干净,还点了蚊香,甚至点了好几盘,那烟火味只往鼻孔里钻,就算捏住也没什么用。厕所里没人,几个蹲坑之间也没有门,谷神街讲究的就是一个坦诚相见。这让黄安安这个在现代文明里生活许久的女人不太适应。她打量着整个女厕,发现对面确实有一扇半开的窗户。只是看起来特别小。
黄安安犹豫了起来,说实话她并没有想好之后要怎么办。父亲留下的痕迹已经几乎没有了,整个谷神街也与记忆里有很多不一样,她的噩梦似乎被一种更狂乱的东西给盖过去了,像是红毯彩纸屑和舞狮……
她非常想询问一下老哥的意见,但老哥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就剩下自己一个。黄安安往手里吐了口唾沫,开始爬窗。
她赌赢了,这窗户恰好能让她这样身材的人钻出去。她使劲地把上半身给拽出来,然后是胯部,接着是一条腿。窗户外面是另一条巷子,在夜色下看起来和其他巷子没有什么区别。但黄安安不管,至少没有看到那个叫夏北的女孩渗人的笑容就算是胜利的第一步。她晃晃悠悠地从窗户里拔出另一只脚,两手一撑,努力让双脚去够地面,最后十分小声地落了地。
“这哪儿啊……”她咕哝着,冷不防转头和角落里一个在收拾纸板箱的老头对上了视线。黄安安惊慌之下,随便选了个方向就跑。但就在她跑出个十来米左右,就看到巷子口站着个人。那人站在阴影里,压根看不清楚。
这也太吓人了。黄安安使劲刹住脚步,又换了个方向逃窜。身后那个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见她逃窜,迅速追了上去。
就在这个时候,黄安安看见另一个方向也站着一个人。那人也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向她奔来。
遇到鬼了啊!黄安安在心里尖叫,她不敢叫出声,怕惊动了夏北。只能摇摇晃晃逃跑,前后都被堵住了,她钻进边上更小的巷子里。
身后追逐的脚步声清晰可见,黄安安在只容一人通过的小巷子里拼命向前跑。然而当她即将抵达小巷尽头的岔路时,那个地方也缓缓走过来一个人影。
那个人穿着猪肝色的西装,目光看向黄安安的方向。
“安安。”那个男人说,“你怎么没有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