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安安吓傻了。她记性再差,提到谷神街就下意识地发癫也不会忘记这张脸。这个男人是她的父亲,黄弘宇。
“安安。”黄弘宇对她伸出手,“怎么没有去上学呀?”男人的口气柔和了下来,仿佛面前站着的是他九岁的小女儿。
前面有死掉的老爸,后面有不知底细的东西。黄安安的逃生通道看起来完全被堵死了。人恐惧到极致就会彻底失去理智,黄安安怪叫了一声,吓得附近游荡的野猫逃窜而走。
一只白色的野猫跑了直线,直接穿过了黄弘宇。
是的,穿过去了。就好像裸眼3D的景象一靠近就可以直接穿过去,因为说到底不过是投影。
黄安安睁大了眼睛,那猫还扭头看了一眼她,再跑到了远处,一跳上了房顶。这个时候,黄弘宇的影像闪了两下,消失了。
黄安安盯着那块人影消失的区域,没有,没有再出现。她呼出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到那个位置上,前后左右看了一圈,没有什么东西。投影仪,或者类似的东西也都没有。“哈哈……”她干笑起来,“闹鬼是吗?这地方还闹鬼啊……”
她转头看向那两个从巷子里走出来的人影,“你们也是?”黄安安伸出手,她的酒应该是彻底醒了,但理智并没有跟上趟,或许是因为亲眼见到死掉的老爹出现在面前刺激过大,理智为了保护大脑罢工了,现在掌控着黄安安身体行动的是一种叫做“本能”的东西。
总之黄安安伸出手,想看看能不能穿过那两个人影。结果下一秒她的手就被擒住了,这两个人影训练有素,一个一把捉住了她,一个顺势捂住了她的嘴。“黄女士是吗?”其中一个人说,“听说你不想卖房子了?”
黄安安说不出话,瞪着眼睛,整个人都僵了。
“都好商量,闹市区开咖啡馆开销很大的吧?”那个人继续说道,“我们老板想和你聊聊,他喝过你的咖啡,很好喝。关掉太可惜了,但谷神街这种地方,也开不起来。他想支持你的生意,给你额外的门面,怎么样?”
“你要是想谈,就点点头。”
黄安安点点头,突然又开始疯狂摇头。
但这俩人压根不理,把她两条腿一扛,飞快地跑了。
那巷子后头,收拾纸板箱的老头探出头来,“有贼!贼!”老头叫了起来。那两个绑架犯对路线极其娴熟,扛着黄安安钻出了巷子,这就是谷神街的地界之外了。僻静的小路上停着一辆车,两人正打算把黄安安往里塞,却见车头方向站着一个人。
是个中年人,穿着不合季节的灰色外套,他的胡子和头发明显修剪过,路灯幽暗的光从他身后打过来,使得这个男人看起来更加诡异。
黄安安虽然被捂住了嘴,但这会却竭尽所能地挣扎起来,用她平生最大的力气踢打,然后撑住了车门。
“黄安安!”巷子口有人大喊,黄安安扭头看去,发现是那个短发的姑娘夏北。她身后跟着好几个谷神街的街坊,还有她的客人们。
两个绑架犯对那路灯下的中年人没有什么反应,但看到街坊们冲了过来明显发急了。一个人掰黄安安的腿,要把她给塞车里。
巷子口离车有点距离,黄安安抵死不从,那车上的司机也下来帮忙。三个男人的力气到底是强的,车门关上车启动,但那拦在路中间的中年男人竟然没有动。“要撞上了!”司机在车里大叫,却招来同伙的反对:“不要停!是幻觉!”
下一秒,车头就把中年男人给撞上了。
所幸才启动没几秒,车速并不快,但中年男人还是滚了滚,倒在地上不动了。车上的人在惊恐之下全都僵硬了。
“……撞到人了。”司机轻声说。
“不是幻觉……”同伙说。
“是你要我撞的!”司机抓住同伙的衣领,“撞死人了!”
坐在车后座,像一只受惊的动物那般缩成一团的黄安安愣愣地看着那个倒在地上的中年人。
“撞死人了!”只听得车外一声尖叫,整辆车被围得水泄不通。仿佛丧尸围城那般,无数双手印按在车窗上,车门把手反复被拉扯:“开门开门开门开门!”
司机熄了火,表情平静掏出一支烟开始抽。同伙在副驾驶大叫:“开出去!你怎么熄火了!”
司机不理他,手颤抖着夹着烟吸了一口。这位同伙见状情急之下,一把将后座的黄安安揪了过来,摇下了车窗对外头的街坊们发狠话:“人在我手上,你们不让我们走就——”
想不到他还没说完,就有人街坊眼疾手快地伸手往车窗里一掏,那车门就这么开了。这个绑架犯就像顺势流下来的什么东西,被人们拖出了车厢。
黄安安也被救了出来。她被抬出车厢的第一句话是:“那……那是……”
旁人安慰她:“不要怕!您是咱这儿的贵人,怎么可能让你被歹人抢去!”
黄安安哆嗦着,手伸向车头的方向,车祸现场。
那个中年人原本趴在地上,这会竟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夏北看到他,惊诧。这不正是谷神街最神秘的外来人口,光从长相上来说几乎是刻板印象的通缉犯,那个神秘不知姓名的男子。
此时他正摇摇晃晃地站直了,挠了挠头,头上开始滋滋冒出血来。
“救护车啊!不对,别动!快扛他去医院!”街坊们回过神来。与此同时黄安安的声带终于找回了震动的方式。她大叫了一声:“……哥!”
中年人一愣,那脸上的萧杀之气退了大半。
“你不是死了吗!”
有人说,文章憎命达。意思是如果是一帆风顺的人,很可能根本写不出好文章。搞艺术的都是这样,搞的过程里都需要极其痛的领悟。平庸的人生也不是说就不可能搞艺术了,但如果把搞艺术比作体育运动,那挫折就是合法的兴奋剂。人就是这样奇怪的物种,经历了巨变之后性格也会大变,原本不会信佛的人突然信了佛,原本性格暴虐的会变得温和,原本温和的会变得神经,原本不会搞艺术的人突然就去搞了艺术。
对黄家清来说,他的人生在他九岁的时候转了个大弯,极速飘移之后摔进了沟里:一向温和的老爸突然很不温和地把房子给炸了。
黄家清对老爸的印象定格在他会做一点饭,不上班的时候喜欢捣鼓一些东西。他曾经非常兴奋地给黄家清看他制造的仪器,在后者看来是一团破铜烂铁勉强焊接在一起的玩意。
见儿子完全没有展现出兴奋,黄弘宇似乎很失望。或许他坚信九岁的男孩子和自己有共同语言,毕竟几乎所有的成年人都觉得黄家清这个老爸脑子有问题。
“家清,你知道吗?我们人类其实是从宇宙来的。不小心降落在这个星球上,回不去了。”黄弘宇十分认真地对儿子说。
“哦。”黄家清在翻《十万个为什么》,上面说人是猴子变的。
“你想不想到宇宙中去看星星啊?”黄弘宇又循循善诱,“爸爸很快就要找到办法了。”
“哦。”黄家清还是很冷漠,他脑子里想的是学校门口小卖部的泡泡糖。
见儿子完全不感兴趣,黄家清挠挠头。
“爸,同学说你脑子有问题。别人家爸爸都去上班挣钱,你不去。”小孩子不懂委婉。
“没有的事。”黄弘宇说,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块钱给儿子,“爸这不是有钱吗?”
一块钱可以买好几个彩色圆球的泡泡糖。黄家清顿时忘了之前父子两人的讨论,开心地跳起来。
“给你妹妹分一半啊!”在黄家清跑出去的时候,他听见老爸在背后叮嘱。
后面的记忆就模糊了起来,他不记得自己到底买到了泡泡糖没有,有没有分给妹妹。也不记得老爸是不是那天把自己给炸了,还是隔了一个礼拜。
总之,一切在那之后都变了。事故发生后,黄家清记得妈妈哭了很久,哭完开始骂,骂累了又开始哭。妹妹一直呆愣愣的,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和妹妹是龙凤胎,那一年两个人都是九岁。
再然后他就开始频繁做梦了。梦境里有浓烈的色彩,场景诡异绮丽。这些梦境甚至延续到了他清醒的时候,只要静下心来就会从眼前飘过。他把这件事告诉妹妹,在和妹妹讲话的时候,眼前飘过的其实是一条紫色的大河和一群穿吊带裤的绿色鸭子。妹妹还是呆愣愣的,看起来好像在听,又好像没有。
于是不管了。黄家清决定把这些东西画下来,用蜡笔。那一年他十四岁。
再后来的人生就好像发动机着火。大学的时候他在学校外墙上涂鸦的时候,一个外国老头驻足观看了很久。后来比手画脚地问他叫什么名字。后来他才知道这老头是隔壁美术学院的一个论坛请来的嘉宾。
后来这个外国老头想安排黄家清去国外学习,说他是一片荒野中长出的玫瑰。坐在东欧某个国家的画室里,黄家清第一次听说了透视、素描关系和明暗。他学了一圈,也不知道自己学到了点什么,然后他的作品就开始井喷。就好像过去是歪歪扭扭地坐在轮椅上,突然发现自己可以跑了。于是黄家清开始狂奔,每天都画,不停地画,除了吃饭睡觉就在画室里画。这些年脑子里的东西积累得太多了,他不喷出来浑身难受。
他看到自己的画挂在拍卖行里,挂在画展墙上,被做成帆布袋、艺术节的大海报。被盗版商盗、复刻品被当做真迹展览。他还和这样一个美术馆打过官司,把对方给打关门了。
家里的债早就还清了。妹妹说不想再和谷神街有瓜葛,想开咖啡馆。他说好。咖啡馆很不挣钱,他无所谓,妹妹开心就好。母亲去世前他没能成才,让他愧疚。仅有的亲人,他一定要照顾。偶尔他看到电视里说载人火箭发射成功,就会想起父亲说的快找到办法前往宇宙了。他梦见的画面里也有宇宙,但好像和大众概念中的宇宙不太一样。他照样画了出来,没有人觉得他画的是宇宙,但也没人在乎,标价又是数字后面很多个零。
黄家清突然觉得很虚无,就好像自己尚未诞生那样周围都包裹着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