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的春天,乍暖还寒。
看着花红了,草也绿了。但武陵山的暮春却一直下着绵绵细雨,不大,不小,整夜整夜地淅淅沥沥下着。
苏安强已经病了两个星期,一直咳嗽着。苏莹来看了几次,想接他回家里去休息。
“爸,我们回家吧。你这躺在床上也下不得地,这鱼塘守和不守一个样。”
“不,那可不一样。我在这里躺着,就不用请假。可回去了,就得请假,这不好。这些年,他们也没怎么为难我,我呢,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爸爸,你都已经病成这样了,自己生活起居都成问题了。祖林又一直忙他的工作,我又忙着带娃,我们也不方便照顾你。”
苏安强强忍着胸口激烈冲撞的气息,他不想让女儿太多担心:“我没事。倒是祖林,你要多照顾才对。他现在是事业上升期间。忙碌才是正常现象,如果不忙了,像我,那就完了。”
一听到上升期,苏莹就幽怨地叹了一下气:“还说上升期呢,如果不是因为心心的事,刘局长调去省城之后,就该他上了。但现在也因为心心的事,还让他写了检讨,挨了处分。”
“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你看你,就没保住。”苏安强忧虑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因为生了贺兰心,最终还是被人捅到了省里,直接下来了开除处分。
“爸,你别担心我,我现在也挺好的,回来之后,祖林对我更好了,什么都听我的。”苏莹本来对生活就有了新的憧憬,被开除时尽管心有不甘,哭了几天,但终究马上就调整好了。
“如今,老大在爷爷家,老二在高爷爷家。这两个老爷子如今也都退休下来,每天就忙着照顾孙子。
他们兄弟基本不用我操心了。心心跟着我的时候,我还能做几件衣服,赚得不比当老师的工资少呢。”
苏莹刚开始做衣服的时候,就做了一件男装,给贺祖林穿上。没想到,他有次去单位开会,局里好几个问他在哪里买的衣服。
一听说是他家属做的,纷纷带上了布料登门定制。问多少钱,苏莹总是笑着说;看着给点手工费就行。
于是一块的,一块五的,甚至赶时间加急的,还给到了两块。半年后,苏莹就在家的大门上贴了明码标价的表。
一时间,把武装部内家家户户的服装加工,都全部包揽了。开始苏莹还加班加点干,慢慢地,她发现无论怎么做,都没办法做完这些定制的衣服,便寻来了何芳,两个人一起干了起来。
对于女儿现在开了缝纫店的事,贺安强虽然并不是很满意。在他的心里终究还是铁饭碗好。可那已经成了昨日黄花,不可复得。
好在贺祖林这女婿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即便将来有一天不在了。他也相信,祖林能安安稳稳地照顾好女儿的一生。
想想,也就释然了。只要苏莹内心愿意,做什么也就无所谓了。
“这天色也不早了,赶紧回家吧,路上滑,你背着心心小心一点。”苏安强看着窗外天色渐晚,便催促着苏莹快点回家。
苏莹父亲固执地坚守着,也就不再勉强他:“那我就先回去了吧,后天,礼拜天,你早点过来,我给你包饺子吃。”
“嗯。知道了,回吧,回吧。”
可是,到了星期天这天,苏莹左等右等却总是不见父亲的影子:“这都快九点了啊。爸怎么还没过来。是不是感冒了,贪睡?”
“爸感冒了?那我去看看。”贺祖林这两月忙着一个“一百万工程”,天天都在现场盯着。每天回家都已经天黑,一直没有时间去看老丈人。
现听到妻子说感冒了,又加上一直没回家,心里便觉得隐隐不安。说着就放下手里的擀面杖,套了件外套,便匆匆出了门。
到了鱼塘那简陋的小屋门外,贺祖林叫了两声爸,也没见有反应,环顾了鱼塘四周也没见老人的身影,推门也推不开。
他便一脚揣了进去,只见苏安强倒在冰凉的地面上,保持着向外爬的姿势。
“爸!”
贺祖林背着骨瘦如柴的苏安强一路狂奔,原本离马路只有两公里的鱼塘,今天跑起来仿佛有二十公里那么漫长。
“爸,苏莹在家里包了好些饺子呢。孩子们留着口水,就等你回家一起吃呢。”
“爸,我看见苏莹给了你做了一件最流行的中山装,等天气暖和些了,就能穿上。”
“爸!爸!我听说,你们这批的人员名单已经提上去了,马上就要落实你的事了。”
……
贺祖林一边跑,一边和苏安强喋喋不休的叨叨着。他又想起黎师父说的,听觉是最厉害的器官,即便在心脏停止的情况下,他还能将一些声音片段传给大脑。
于是,他就不停地说,不停地说着。他希望,也相信,终究会有那么一句话传到老爷子的耳朵里。
心,若是放不下,那就会有生的意志。
离马路还有一百多米远的时候,马路上有一辆小卡车经过,祖林抬起了右手努力的挥动着,可那车不曾有半刻停留,也许是不想搭他们,也许是没看见。
等到了马路上的时候,贺祖林一边小跑,一边频频回头看。此时的他多希望,能有一辆车。但是,他失望了。
雨水从头上落了下来,滴到眉毛上,又流到眼眶周围。渐渐贺祖林的视线模糊了:“爸,你可要挺住啊!这好日子眼看着就要来了!你可千万不能……”
“同志,你这是要去医院吧?”
耳边忽然听到有声音响起,贺祖林一看,竟然是一辆小轿子缓缓从后面驶了过来。
“是的,是的!谢谢!谢谢!”
“上车吧。”司机开了后排的车门,帮着贺祖林把老爷子放到了车上。
贺祖林坐在副驾的后面,苏安强的头枕在他的大腿上。贺祖林心疼地看着这个在鱼塘边上默默过了九年的老人,眼红了起来。
“小同志,这是你什么人啊?是你父亲?”副驾上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传来。这个人转了一点头,看了贺祖林一眼,又转继续看向前方。
“是的,是我爸。”
“哦。”对方哦了一声之后,便不再回话。
大约一刻钟之后,车子走到了城门口,司机开口道:“张师长,我是先送你去……”
“不,不用!先送这位小同志去医院。”
“可是,你不是着急赶去见老战友吗……”
“按我说的去做。”
“是。”
副驾驶上的那个人,手里抚摸着一封大号信封。上面盖着红色印章,封了口。这个信,他要亲自交到老战友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