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公夫人顿然陷入了回忆,脸上溢满甜蜜的微笑,道:“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孙小姐与叡王殿下,想必定会琴瑟和谐,白首偕老。”
忠勇公夫人梳好发髻便至门外等候,房中只留下锦绣与云舒二人,锦绣犹豫片刻,道:“小姐此去一路,便是再无可回首了。”
孟蘅听得心中一怅,只道:“心如磐石,不转,只是怕要将你们置于危险之地,叡王府里头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一概不知。”
“小姐莫要这样觉得。”云舒上前,轻轻握住孟蘅的手,眼中含了温柔,“上天入地,云舒誓死相随,必会护佑小姐,无怨无悔。”
“我也是,我也是。”锦绣抹干了泪,连连道。
孟蘅反哀为笑,伸手拭去锦绣眼角的泪,道:“我大喜的日子,你只一昧的哭做什么,平日在我身边一遇到事儿,就哭哭啼啼的,可有我纵容着你,但是从今日起我们便不在孟家了,你要收敛些性子,别叫人欺负了去,也别欺负了人去。”
三人抱作了一团,孟蘅说了好些心底话,怕到叡王府便不能如此随心所欲,直到外头催促声起,才将绣着凤凰于飞曳金红盖头盖了上去,搀扶着出了门。
一路迤逦而出,从闺房至正院,这素来熟悉的几步路,几道门槛,如今却如鸿沟般难以逾越,几次孟蘅都禁不住脚虚,险些要垮塌下来,幸得锦绣与云舒二人搀扶着牢,不过半晌便至正院。
孟老太太着了一身簇新的绛紫古纹云形六福衣裳,头戴着宝褐的头冠,一脸且悲且喜,见孟蘅被迎了来,正欲起身去接,顾念着规矩才罢下。
孟蘅三跪九叩拜别上座的孟道章与孟老夫人,礼毕之后,孟老太太禁不住老泪纵横,缓缓起身从怀里掏出了一卷小物,迅速塞入孟蘅掌心里,含泪道:“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今良缘遂缔,结永世之好,我这老太太,便送你至此了。”
周遭喧闹,孟老太太又低低地用着唯有她们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要好好的,保重自己,莫要再使小脾气,你若过得不如意,便回来,有祖母在,什么都不用怕。”
孟蘅心下酸涩难忍,竭力憋住泪珠断线,只拼命颔首,不得言语。
听得纳采人一声迎起,孟蘅在人搀扶之中稳稳踏上朱红金丝玉毯,足上的凤纹绣花红鞋轻轻触着地面,一步一脚印地缓缓踏开,意味着她在孟家十余年的光阴步步断开,将要踏向的是未知忐忑的下半人生。
孟蘅在一阵喜气喧闹之中被送上了轿撵,轿撵以四马同御,满缀金丝玛瑙的花轿高置之上,前后八扇挡轿,依照祖制,帝后大婚得用十六扇,王公贵族得用八扇,其余则按四扇往下递减,寻常人家女子出嫁皆是以四扇、两扇居多,八扇前后分别四扇,因而显得场面一度阔绰,盛大隆重的模样洋洋洒洒,跨过一道道街,吸引了无数人侧目注视。
这一日,全上京皆知,孟国公府嫡小姐嫁与皇三子叡王为正妃。
日色粲然如珠华,堪堪叫人不得直视,花轿车马一路径直往叡王府前抬,转瞬便至王府跟前。新修缮扩盈的叡王府一派喜色,显赫逼人,飞檐斗拱间可从外头窥见里边廊腰缦回,两旁宾客皆有序排开,朱红色大门亮敞,孟蘅微微收拾衣摆,走下花轿步撵,稳稳踏上这如火如荼的白玉台阶,听得周遭人连连道贺,捧着喜枣桂圆莲子往她脚下扔,直到她从低低的红盖头下,见到一双着赤色流金玉长靴,方知景晏在前头迎着。
景晏一身绯红金丝织锦袍,腰白玉镶金带,面冠如玉,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正带着浅不自知的笑,缓缓执起孟蘅的手。
孟蘅心尖一怵,两手诧然相碰的一瞬,冰凉间交杂着微微暖意,一时也不知究竟是他的手温热还是自己的手寒薄。
一路被他引着至正殿叩拜之后,便被迎至房中,大周亲王迎娶正妃之礼,当以“椒室”为洞房之榻,以椒和泥涂墙壁,因而一进至房中便是扑面而来的盈盈香气,混杂着桂枣泥莲的味道,暖意融融,孟蘅静静地端坐在床榻之上,松软如坠云端,虽未得见全貌,却可想满床满帐的妃色锦绣,鸳鸯樱桃成双成对。
房中腻腻香意似花瓣洒落,将满屋子都渗透了干净,无所不至,一对龙凤花烛烧得熠熠生辉,让人几欲迷醉在其中。
丫鬟嬷嬷站了一屋子,个个敛声屏气,低眉顺眼,锦绣从怀中拿出厚厚一甸银子,按照份例挨个颁着,打发道:“都出去吧,这里有我便好了,我家小姐不习惯叫别人伺候的。”
领头得了最大份的嬷嬷精溜着眼珠,喜道:“姑娘此言差矣,如今你家小姐已是王妃,自然是要由无数人伺候着的,哪里……”
“你只管出去便是。”云舒开口道,“锦绣留在我家小姐身边便是。”
云舒生的英气,比寻常女儿家都多了几分刚直冷硬,一见便觉得生疏不好惹,那嬷嬷极为识相,便兀自领了众人走。
“小姐可累了?”房中屏退去了一干闲杂人等,锦绣才低低试探性问道。
孟蘅犹疑片刻,径直将盖头掀了半开,露出一张秀美绝俗的娇颜,红唇微滴,道:“去桌上拿些茶点来垫垫肚子吧,你也是。”
她被迎进来的时辰是黄昏,估计还需等上几个时辰,因着全身的喜服难穿,她早早便起身,未曾进过滴水,若此刻再不吃点什么,怕真是要晕厥过去了。
正中央圆圆的八角桌上铺陈着不少茶酒糕点,锦绣从中拿了几块,一半递给孟蘅,一半自己吃下。
孟蘅缓缓起身,细细端详着这房中摆设,帐上海棠并蒂银丝,坠下流苏在烛火摇曳下泛开阵阵红晕,蒙昧着整间屋子都盖上了层暧昧的波动,房中椒香四溢,闻得人头脑发昏,孟蘅不忍,便叫锦绣开了其间一小窗口,才微微散了闷气。
孟蘅从怀中掏出一根别着梨花的簪子,直直盯着,目光柔柔若水,良久,隋然合上。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
不知在房中等了多久,锦绣早已站的双腿酸软,孟蘅便叫她出去讨杯喜酒,之后便不必回来了,眼前所发生的的一切,仿佛置身于云端梦寐,犹如浮生大梦一场,此时此刻,她已然是成了叡王妃,再也无可回首。
“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孟蘅低吟,言语间难掩惆怅。
孟蘅对月独望,淌淌星河骤然倾压而至,满目喜庆的红绸激不起她半分波澜,只听得走廊处有人影攒动,脚步声阵阵,便赶忙关上了窗,将盖头盖了回去,乖巧地端坐在芙蓉锦帐里。
隔着重重纱幕,椒室香气馥郁,眼前人一步一靴地踏入,踩到柔软绵密的毯上,帷帐垂地,随着他逐渐压近的身子微微晃动,宫绦长穗悄悄落在地上。
周遭寂静无声,静得能听到桂枣碎裂的清脆,漫漫漠漠,直到他声音沉沉,带着些许微醺的醉意,柔得冰冷,道:“为何嫁我?”
孟蘅双睫微微一颤,先前存好的无数应对思绪在此时纷飞乱入,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坊间她倾心于他的事情,他应当是有所耳闻的吧?莫不是他觉得是自己央着祖母向皇帝求娶了这门亲事?而他又不愿娶她,因而怪罪责问与她?
不知道,孟蘅不知道,只得不语。
其实她嫁他心甘情愿,不论其他,只因他的眉眼,像极了晋阳城中,逝去的少年郎。
便是只因为这,她亦然甘愿为之妾。
忽地觉着眼前一片亮敞清明,原是景晏大手一挑,用着秤杆将她盖头挑了去,孟蘅抬眸望着景晏,如玉面冠此刻染上些许绯红,应是酒过三巡,带着点点醉意,烛影摇曳,衬得二人面色相容,有种温热脉脉暗生,而不自觉。
景晏见她不答,便转而扫视一眼四周,道:“怎么房中就你一人?其他人呢?”
“我不忍见她们在这儿干干等候好些时辰,便要她们顾自出去讨喜酒喝了。”孟蘅静静答道。
景晏凝神瞧着孟蘅如花般的脸颊,似在看她,又似不在看她,兀自出神道:“她们散了?”
孟蘅如实点头,却听得景晏冷得奈何一笑,“她们如何会散了?本王大婚,她们身为宫中教引姑姑,自当是恪尽职守,百般用心。”
景晏的话说的古怪,孟蘅却能听出他言语中的不寒而栗,见他徐徐转身,将圆角八仙桌上的合卺酒亲手倒上,孟蘅也便拎着环佩裙摆起身,至景晏跟前:“教引姑姑受皇后娘娘吩咐,费尽心思,也是自然的。”
没等孟蘅话完,便觉着腰间毋地被人揽住,牢牢圈在了景晏的怀里,二人都穿着繁琐的喜服,一时间琅嬛佩玉摩擦磕碰声阵阵,搅得人一时脑仁酸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