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蘅微微上前,难掩眸中稍起的惊艳,赞许道:“素手掬青霭,罗衣曳紫烟。秦家小姐的确是个出挑不俗的女子。”
“何止是不俗啊。”文絮如笑得依旧和善温婉,眼底的算计之色更深,夸道,“她在时,被誉为‘上京第一才女’,一时风头无几,招人的很。”
天边云层渐渐疏,生出浅遭遭的寒意,没入无边黑暗里。
“听文小姐所言,秦家小姐想必定是文采斐然的才女,你方才说她在时,如今她是不在上京了么?她去了何处?”孟蘅喃喃问道。
这般才情的女子,想必是到何处都能夺得他人注意力。
文絮如十分怜惜地摇摇头,叹道:“秦家一朝没落,所有男子皆被充军发配,而所有女眷皆被编入奴籍,这秦桑便被排入了上京的千娇阁,她不堪为妓受辱,便从阁楼里一跃而下,没了。诶,总是过惯了小姐日子,哪能一朝为人卖笑呢……”
孟蘅心下骇然,直直脱口问道:“那叡王殿下,为何不救她?”
若是真心相爱,叡王真心看重这秦桑,以叡王之权,未必不得保住她。
文絮如轻浅一笑,似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之事,“皇家无情,秦桑已失了先前的身份地位,再者说入了千娇阁那种地方的女子,哪儿还有清白可言,叡王殿下想必也是斟酌过的,再怎么往大了说也只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妓子,怎堪违背大势。”
孟蘅听得文絮如的话,思忖般看着她一贯谦和良善但颇具算计的脸色,竟隐隐带上了些许计谋得逞的喜悦之兆,脑中忽地一转,得了清明。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石二鸟之计,既点出了叡王娶自己是将自己当做了秦桑的替身,又明里暗里透露出叡王寡情凉薄的行为处事,这是要叫孟蘅自己知难而退,自讨没趣么?
孟蘅幽幽一笑,作大方端庄之态,道:“文妹妹这一行,着实叫孟蘅清明了些,多谢。”
文絮如难掩喜色,不自禁连连道:“哪里哪里,说哪家的话,文、孟两家同在朝堂为陛下效力,互相帮助是应当的,那你我之下有来有往,也是顺理成章,只是王妃姐姐莫要怪絮如多嘴,说了这么多不该说的。”
好一个“王妃姐姐”!
孟蘅面色沉了沉,若是换做寻常旁人,如今听得“王妃”二字,岂不是莫大的讽刺之意?
孟蘅容色不变,只盯着文絮如温弱伪善的面庞,竟恍惚觉着有些扭曲,仿佛连寺庙中的牛鬼蛇神,都不似她眉目含笑可怖。
她尚未迈进叡王府的大门,便使了这么个大绊子,当真是抬举自己。
整间院子里陷入刹那间的沉寂,如死水般泠泠,似能清楚听到枯叶坠地的声音,缓缓落下,逼得整个人心都不确定起来。
良久,孟蘅冷下脸色,蕴着渺漫如浓雾的颤意,逼近了她,一字一句道:“文小姐今日是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若是叫旁人听去了是大大的不妙,孟蘅也只当是从未听过这一席话,毕竟,妄自谈论亲王是非的罪名,我是担待不来的,万一传到陛下皇后耳中,耽误了我同叡王的大婚,可是不妙。”
文絮如不由色变,出乎意料不可置信地看着孟蘅,瞠目结舌:“你……孟蘅姐姐你……当真……心无芥蒂?”
“叡王与秦家小姐之事,已是过去之事,有何要介怀的?再者陛下赐婚,小小孟府怎能抗旨?退一万步而言,我介意与否,也无关于你。”孟蘅讥诮道,出口字字如寒冰利刃般刺在文絮如心头,“夜色已深,就不留文小姐了,云舒,送客。”
“你……”文絮如一张润如弯月的脸蛋上遽然迸出寒光,没入骨髓,却又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踌躇片刻,愤懑拂袖离去。
孟蘅见文絮如离去,才怔怔定下心思。
原来当初众人初见于她的微微愣神,皇帝见自己直说有“皇后风采”,皇后对自己也是格外优渥,就连高嫣也对自己毫无由来的敌意生了恨,竟皆系于此。
若是秦桑还在世,想来定是能同她讲上几句的人。
应当是许多与秦桑熟识之人,都将孟蘅自己当做了秦桑的影子了。
那叡王对此次大婚,也并无异议,是否也是因此呢?还有他先前对自己的特别,如今想来,却是桩桩件件有迹可循。
孟蘅微微叹了口气,有些复杂无措,忽地听闻身后秋和的冷哼一道:“小姐大婚在即,切莫被小人谗言动摇了心思。”
回首一见,秋和正立在廊下,直直朝孟蘅躬了个身子:“请恕奴婢多嘴,方才文家小姐与您的对话,奴婢都听见了。小姐与叡王很是般配,能成此美谈,并非是小姐母家一人使力,也并非是小姐一厢情愿,奴婢在宫中服侍皇后娘娘数年,也是看着叡王殿下长大的,叡王殿下的心思如何,奴婢至少比文家小姐了解,他虽然待人冷淡了些,但绝非是薄情负心之人。”
如此不卑不亢,忠心护主,孟蘅心下生了钦佩,语气多了几分敬重,道:“多谢姑姑仗义执言。”
秋和斜睨一眼文絮如离去的方向,漠然道:“文家小姐口口声声说道着叡王殿下凉薄无情,也不知是她自己觉着凉薄无情,还是叫孙小姐你以为他凉薄无情……多说无益,奴婢相信孙小姐自有判断,必然不会叫肖小之人有机可乘。”
孟蘅乍然,心中被点拨通透,她险些忽略了,文絮如这周身的打扮,同自己有几分相似,那么换言之,是否又同那秦家小姐有几分相似呢?
这其中心机若是细细论来,真叫人后怕。
孟蘅的思绪,由着秋和的离去,牵着万千不明的错综复杂,熬住了孟蘅的所有念头,这一夜竟是彻夜的不眠,直至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晨光熹微,仍是毫无倦怠之意,像是回到了陆沅离去的日子,她也是这般浑噩,只不过此间多了几分理智微弱地挣扎着。
可是天意弄人,造化使然,竟叫叡王曾经相许之人的面容长得同她几分相似,又叫他同陆沅的眉眼如出一辙。
是不是冥冥之中,有自安排呢?
自从那日见了文絮如后,孟蘅便对外称病,不在大婚前见任何闲杂人等,只悉心将养着身子,静静候着大婚那一日,其间一月时间,也唯有永卿公主执意来看了自己,她本就是个没什么城府的小丫头,以为孟蘅病恹恹,便从外头弄来了皮影戏,逗得孟蘅心情舒朗不少,若论真心为她与叡王成亲一事高兴的,恐怕也只有她一人了。
关于秦家旧事,她招了人去打听一二,疏通了好些脉络关系才得知一二,大体如文絮如所言,早年叡王钟情于秦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以为能等到赐婚,却不过秦家突遭没落,二人再无可能,而那时的叡王景晏还未被封王,也无如今这般大的权力在手,想来也是无可奈何,无力为之吧……许是秦桑知晓她与叡王再无可能,亦不堪受辱于千娇阁之中,便于一朝春日头,从阁中一跃而下,成了上京中人人唏嘘的怪谈, 此后叡王便再无亲近女色之意,任凭京中贵女使出了什么路数,他皆是一概置之,冷面拒绝,时至今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一切皆是命数了。
孟蘅成亲那一日,是个无比的好日子,听说她这日子是皇后与皇帝亲手择定的好日子,碧空万里,晴朗润色,鸿雁高飞于上京城之上,街上无比热闹。
唢呐连啼,十里红妆,铺陈出一道的红晕喜路,上京城里许久未有的喧闹哗然盈满孟家府邸的每一处,人山人海,几乎所有的名门官宦都来了,宴席盛盛如流水,喜气冲天。
孟蘅独坐在铜镜前,一身御赐的皇家朱红广袖如意霞帔,外罩胭脂色镂金丝牡丹花纹外衣,极尽华丽。两鬓长发微垂下些许,缀上九凤绕珠赤金缠丝,随风轻动,叫人一眼瞧着摇曳生辉。青丝髻堆成惊鸿发髻,凤冠一戴,额间凤凰花钿一点,一改往日清素淡雅的面容,璀璨飞扬,明艳动人。
孟蘅细细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金丝珠钗上的流苏半堕,微微摇晃,心情晦暗不明。
总归是御赐的皇家之物,却非凡品,也断然是用不着她自己所绣的嫁衣了。
大周有传统嫁娶规矩,新娘梳发须得有一福泽恩厚之人亲自为之,要择儿女健全,夫妻和睦之人,若是高门贵女出嫁,更是讲究梳洗人的出身,眼前的这位妇人乃是当朝皇帝的表妹景承熹,早前嫁给了忠勇公,是大周人人纳罕的福气人,与孟家也是有着交情,孟蘅此番出阁便由她代为梳洗,以表福气恩泽。
“人人皆道,女子出阁这一日,是最美的一日,应如是了。”忠勇公夫人赞许道。
孟蘅挤出一个潋滟的笑意,谦虚道:“哪里的话,想必夫人出阁那时候,怕是比孟蘅要美上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