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蘅对这些流言蜚语无甚所谓,但是传入了孟老太太的耳中,听得甚是不舒服,只不过眼下大婚将至,孟家也不好明面上发作其他。
孟老夫人当是充耳不闻,面上淡淡的不以为意,心下却下了较劲,给孟蘅筹备的嫁妆本就极其充裕,更着意添了些许,就连她当初嫁入孟国公府的那一对纯金玉如意都拿了出来,将风头远远地遮了过去,叫那些嚼舌根的望尘莫及。
亲王纳妃一事本就繁杂琐碎,皇后身为天下之母后宫之主,操持此事自然得心应手,但孟蘅生母早薨,六礼皆须孟老夫人一步一脚印地盯着操持着,多少有些力不从心,皇后便遣了两个内宫里贴身得力,有阶品的姑姑来了孟府帮衬,也算是救济。
这一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凉风习习,听闻云嫣郡主知晓了她与叡王大婚一事,便央着父亲上奏,请着能否将她一同嫁去叡王府,不料遭了叡王一口回绝,高嫣还不私心,连夜跑到了叡王府跟前,哭着泣着,却不想叡王连门都没有开,她只得灰溜溜地回去,还闹得满城皆知,丢尽了脸面,几日下来病倒榻前,连起身也起不来了。
孟蘅坐于院前抚琴独吟,月夜盈满盈缺,道不尽的思绪纷乱,终是成不了半个曲调。
孟蘅泫然看着手中的梨落簪子,指尖颤颤,心如披霜,冻得僵硬。
陆沅啊陆沅,你会怪我么?
原谅我,我不可以就这么让你不明不白地死去,不可以。
弦琴之下,压着的是贺青州几日前送来的书信,上边一字一句笔笔皆是道着,陆沅当日之死,与文焌定然脱不了干系。
她要文焌偿命,要他日日夜夜跪在陆沅墓前忏悔磕头!
黄河东流流九折,沙场埋恨何时绝。
她的陆沅,本应是在战场之上凛凛而归的大将军,却被文焌这厮使了阴招,折损于绝谷,此仇若不报,她谈何为人?她如何对得起陆家二老?
因而,她无回头之路,即便前方带着血,带着无数人的残骸,她也要稳稳地踏上去。
一曲终了,就连孟蘅自己都曾察觉道,她方才所弹之曲,竟油然有着冰凉杀意,叫听者凉凉如骨髓,锦绣缓缓抚上孟蘅的肩头,轻道:“小姐,你当真不后悔么?锦绣见着小姐,自从赐婚之后,便不开心……”
孟蘅凄楚一笑,不甚叹惋:“自从他去后,我何曾有过片刻欢愉?这条路我走也走,不走也得走,锦绣,你懂吗?”
锦绣跟着孟蘅十余年,亲如姐妹,只不过她平日里遇事爱哭哭啼啼,柔柔弱弱的模样叫孟蘅很是担心,在孟府素来不会有人欺侮,可是到了叡王府,就不一定了。
“哭什么,小姐有她自己的打算。”一旁的云舒劝道,转而对着孟蘅,言辞恳切,“小姐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云舒永远都会护在小姐左右。”
锦绣同云舒,一左一右,一刚一柔,又是孟蘅的贴身丫鬟,自然是要当做陪嫁丫鬟带入叡王府的,只是锦绣过于怯懦柔软,云舒过于刚毅铿锵,二人皆不是匀和的存在,倒是叫孟蘅有些担忧了。
还未等孟蘅思忖着如何,“碰碰”两声敲门便将她的思绪都收了回来,见是一个眼生的女子推门而入,年纪约莫大上孟蘅七八岁,穿着一身喜庆端庄的侍婢衣裳,道:“县主。”
孟蘅想起皇后原先为了帮衬孟老太太从宫里调遣出了两位有阶品的姑姑,眼前的应当就是其中一位,孟蘅见她手中拿着小匣子,便道:“姑姑可是来送东西的?”
她应答了一声,福了福身子:“是,奴婢名叫秋和,是皇后娘娘派来帮着操持小姐大婚的宫人。”
秋和敦厚稳妥,看着面善,颇合孟蘅眼缘,便温言道:“劳烦秋和姑姑了。”
秋和屈了屈身子,锦绣便上前领着秋和往偏房里放东西,这几日抬来院子里的东西将整个偏房都塞得满满当当的,只孟老太太似还远远不够一般,一个劲儿地往里头挪。
目光还未从秋和身上收回来,便听得门口又一阵人声,似有三四个人的脚步,远远见掌着通红的灯来,一个戴着斗笠掩面的人,顷刻而至。
孟蘅未起身,看着身形像是女子,着了一身素白藕丝蜀锦长裳,她的脚步停在了门外,稍稍朝里头福了福身子,随后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清秀曼妙的小脸,柔如沉璧皎月,道:“孟蘅小姐,可否允我上前来一聚?”
是文絮如,文家的表侄女。
孟蘅一眼认出了她,虽然她同高嫣有过节,但是同文絮如却没有,只觉着她是文家之人,隐隐存了防范心思。
云舒将她迎了进来,她至孟蘅跟前,脸上堆出一个笑来,道:“还未恭喜孟小姐大喜,要当叡王妃了。”
这笑意显然假的所以然,这一声道喜也是没由头,她同自己几乎无甚交情,如今这般殷勤的模样,叫孟蘅心里生了好奇,听她继续道:“我还未自报家门,妹妹名文絮如,先前在御花园、围猎宴席上,我们见过的,不知道孟小姐还记不记得。”
记得,自然是记得。
孟蘅曲意一笑,淡然起身道:“自然是记得的,是文家的小姐,云嫣郡主的好友。”
文絮如脸上矜的笑意不改,道:“孟小姐好记性,哦,不,如今要改称呼了,叫叡王妃才是。”
“我同叡王尚未大婚,还算不得什么叡王妃。”孟蘅道。
“说的也不错,我见你比我大了一些,唤你孟蘅姐姐,孟小姐可还愿意?”文絮如殷殷道,目光柔柔地流转在孟蘅双颊之上,带了些许复杂一闪而过。
孟蘅抬眸看着她,表示了默许。
“孟蘅姐姐真是好福气,这叡王留了正妃的位置多年,如今孟小姐一朝来京,便独占了鳌头去,得了叡王殿下的欢心,也不知要羡煞多少上京城中的姑娘小姐,看来这种缘分不能苛求,原来终是看人的……倒是白煞了嫣儿妹妹的一片真心了,她倾心于叡王殿下之事都弄得人尽皆知,可怜,可怜!”
文絮如这一席话说得没头没尾,弯弯绕绕,叫孟蘅心下微微不快,只冷了些语调,还口道:“不知文小姐这番话,是何意思?”
“怎,怎么该说呢……”文絮如面露难色,提着袖子稍稍掩面,“我只是想起了嫣儿妹妹的一片情意,不禁觉着感叹了,这世上的事情,都是不顺遂的,眼前人非心上人,却似彼时人,都是常有的事。”
孟蘅微微一笑,明白了她口中曲折的双关之意,轻声漠漠道:“孟蘅来京中不久,又久在家宅内院之中,有些事情身边也没个明白人说道,倒是孤陋寡闻了,还望文小姐不吝赐教。”
文絮如心思一松,眉梢间难掩得逞的轻佻之色,只蓦地故作沉声,讲述道:“孟蘅姐姐如此说,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才是!姐姐有所不知,叡王早些年本有心仪之人,是秦家之女秦桑,本来都说好了的,快要定下来的事情,奈何秦家见罪于陛下,全家皆被抄家没入了奴籍,此事才不了了之。”
“秦家?”孟蘅讶然,对秦家孟蘅算是略有耳闻,也就听着孟道章处理公务之际听过几许,原本也是上京城中数一数二的显贵人家,功名爵位量量,只不过后边因着什么事没落了,其后下场便不得而知了。
“后来啊,叡王便将叡王妃一位空缺着,连同府内姬妾都未纳娶过,这些年,无论多少贵女们接近表意,叡王殿下皆是充耳不闻,不过如今遇着了姐姐这般同秦桑性情相似的女子,也无怪乎情动。”文絮如说到最后时对着孟蘅的脸深深一笑,笑得意味不明,似有将要得逞的快意。
“性情相似?你是说我同那位秦家小姐的性情相似?”孟蘅轻轻一撼,微微挑眉。
文絮如笑而不语,只听得她身后的丫鬟添油加醋,道:“何止是性情相似,就连样貌,也是。”
孟蘅低眉不语,文絮如以为她不甚相信,便继续道:“孟蘅姐姐可是不信?世上本无一模一样之人,可确有相像之人。”
言未尽,文絮如转而从丫鬟袖口间拿出一副画来,沿着卷轴徐徐展开,在孟蘅眼底缓缓蔓延开来,画中是一个身着霜色海棠锦衣的妙龄女子,眉目含情,眼尾带俏,一手品茗,一手着一展书卷,娉婷袅袅,临风窗下,如一簇含苞欲放的西府海棠,又带着珠露似的清光点点,即使是在夜色里,也依旧能见她风情姿色绝俗。
孟蘅怔怔地盯着画中女子,若细细论来,只不过鼻唇处有些相似,加之身量年纪相仿,可若匆然一瞥,她倒真真有些分不清画中人是自己还是旁人,只因这发髻、姿态、衣着,皆是同她契合不已,甚至可言如出一辙,假使再加上文絮如她们口中的性情,孟蘅倒是真有些想见识见识,秦桑是何许人也了。
“她便是秦桑。”文絮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