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蘅利落地踏出了未央宫,头也不回。
这是她有生以来,活得最痛快的第二回,第一回便是大仇得报,文家满门没落。
她缓缓阖眸,迎着光盲走,只觉周遭空气浮沉都在挥发,琉璃瓦被璀璨的日色掩映着,仿佛这整座皇宫万物都如尘芥一般。
“孟蘅?”
头顶传来一阵男声,孟蘅睁开眼,是刚下朝的景迟。
他一身官服威立,本就与景晏有几分相像的他,穿上朝服更是与景晏的气韵神似,但却不完全相同,他施以宽厚一笑,道:“怎么进宫来了?”
景迟看一眼她来时的路,又补充道:“可是去见了皇后娘娘?”
“是,皇后娘娘宣召。”孟蘅道。
景迟见孟蘅眼带轻快,便知她在皇后处没有吃亏,可瞥及她双颊处的微红,不由得蹙眉:“你这脸上是?”
“今早儿起来时脂粉用得厚重了些,贻笑大方了。”
景迟含着笑点头,二人都是心知肚明的境界,相互寒暄几句后,就此别过。
叡王府中,景晏喝完了参汤,着戎装在院中拉弓放箭,箭无虚发,稳稳地射中靶心。
这些日子来,他恢复得很好。
“殿下恢复辛苦,奴婢给您做了一些糕点,请殿下吃过再说吧。”陈嬷嬷端来了红枣糕来,放在庭院中的桌上。
景晏瞥了一眼那红枣糕,漫不经心道:“这糕点看着眼熟,以前怎么没见嬷嬷你做过?”
“这糕点是锦绣姑娘教奴婢做的,一向她做的最好,只不过如今她人不在府里头,便是由奴婢先代做了。”陈嬷嬷道。
“锦绣?”景晏放下弓弩,“她人呢?”
“殿下,锦绣姑娘前几日陪着如喜回孟府休养了,顺便去照顾……照顾王妃……”陈嬷嬷谨慎地瞥一眼
景晏眉心一动,问道:“她,怎么了?”
陈嬷嬷踌躇了一番,邃然道:“这个奴婢也不清楚,听说,听说是受了瘴气的影响,害了病,不过也难怪的,断骨草哪里是这么好寻来的,生在那样的佝偻地方。”
“你说什么?”景晏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已经恢复如初的手臂,“断骨草,是她寻来的?”
陈嬷嬷眼中闪过一丝愕然,反问道:“殿下不知道吗?奴婢以为谢公子告诉殿下您了,王妃娘娘她不仅在您昏迷时百般照顾,就连断骨草这样罕见的东西,都是她只身一人去那奇峋峰找来的,奇峋峰那样偏僻难行的地方,还有瘴气危害,娘娘真是厉害,能全身而退……”
景晏攥紧了拳,强压住内心山呼海啸般的惊诧。
孟蘅,是孟蘅寻回来的?
那她这样残漠地对待自己?
正说着,锦绣从外头回来,见景晏在院中,也不上前,隔着远远的走廊,冷冷朝他行礼。
“是锦绣姑娘啊,你可是回来了。”陈嬷嬷欣喜道。
锦绣半垂着眸,不屑于抬头看景晏,“是,刚刚回来的。”
“锦绣,本王有话问你。”景晏毋地道。
锦绣迟疑片刻,才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殿下有何吩咐?”
“这断骨草……”他惶惑地瞧了自己的胳膊一眼。
陈嬷嬷走了几步拉住锦绣的衣角,表示景晏已经清楚了个大概,锦绣这才不打算瞒着,道:“是我家小姐寻来的。”
“那她……如何?”景晏的目光柔和了几分,眼底有黯黯的关切。
“还是老样子,小姐的身子一向孱弱,先前在王府里喝药便伤了根基,就算后头药停了,也没什么用了。”
“停药?停了什么药?!”景晏脑中轰鸣,急速地转着。
明知故问,孟蘅日日服的药,除了皇后派了给秋和的,还有什么!
而那秋和的药里早早就被孟蘅掺了避子药,如今锦绣说要停药,停的还能是什么——
锦绣冷着脸色,一语不发。
陈嬷嬷微微觑他的神色,见锦绣不答,便试探着道:“好像,好像就是秋和日日送来的药。也难怪王妃娘娘不喝,奴婢看着这药便觉得苦,那日王妃娘娘亲口说不必再送来了,秋和还纳闷了许久……”
她没喝避子药了……
景晏不敢置信地瞧着自己的手,脊髓处蔓延开一阵阵发凉,却是如明镜一般雪亮,明晃晃地将真相原委呈在眼前。
汩汩的风吹落叶,扫地无痕,阳光直辣辣地横亘在所有人的心头。
她对自己,并非全无真心。
并非。
景晏只觉满口苦涩难言,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住了一般。
锦绣对景晏的反应没有一丝波痕,她平淡地望着他,像是看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为何……为何不告诉我?”景晏看着锦绣,眼底是无声的质问。
“告诉殿下您,有用么?您认定了小姐对你无情无义,否定了她所有的一切,我倒要是要问问殿下,您对小姐之心,可如明月朗朗,坚不可摧?你设计截杀贺青州,连同云舒时,你可有想过,小姐她该如何自处?!她本就对这世间毫无眷恋,殿下,您这是在逼她——”
许是锦绣言辞过于激烈,一旁的贺行衣都示意她莫要再说下去。
坚不可摧,坚定不移?
他没有,他没有啊。
景晏黯然阖眸:“你们都走。”
锦绣还想再多说几句,却被贺行衣火速拉了去。
偌大的庭院有滚石落下的清脆声,有屋檐飞流的燕雀叽喳,亦有云卷云舒的袅娜。
景晏呆呆地立在原地,久久不语。
一个不问,一个不说,便纵然再如何相爱相知,也难逃猜忌与失望。
无际无边的清凉月华泼天洒下,景晏对月独酌,一杯又一杯的酒入愁肠,化作无言愁苦。
“叡王殿下,何苦啊。”谢辞已不知何时立在了景晏的身后,见他如此,惋惜不已。
“你今日怎么得空了?”景晏抬了抬眼皮,慵懒道。
“你这厮倒是惬意,在这儿偷懒,把朝堂间那些琐事都交给我!”谢辞已假意嗔怪道,坐在景晏对面,亦拿起羊脂玉酒杯喝了起来。
景晏嘴角抬不起笑意来,只闷头又喝了几大杯。
“自从你与孟蘅和离后,我便再也没见过你笑了。”谢辞已认真道,“老实说,我以前看见你和秦桑并肩而立,只觉得般配,可是你和孟蘅在一起,我却能真切地感受到温暖舒适,人生苦短,这数十年也不过弹指间须臾而过,景晏,扪心自问,不要后悔了。”
“我和她,还有转圜的余地么?”景晏嘶哑着,攥紧了掌心的酒杯。
“转圜不转圜可不是凭着口上说说的,你得实际行动了才能说后话,你若放不下她,便去追回来,烈女怕缠郎,何况咱们叡王殿下风度翩翩,倜傥非常,一出手准是手到擒来!”谢辞已大言不惭着,斜挑着眉眼鼓励道。
景晏习以为常了他的轻浮,只将余下的酒一饮而尽。
若是能重头来过,孟蘅,你可愿?
这几日城内外的难民都安定了些许,为排除瓦拉人在其中潜伏,朝廷便派人将这些难民挨个登记在册,以名册来领取粮食衣物,东南西北四个城门亦是如此。
孟蘅一清早起来,略微收拾了番便打算出门。
心口的疼好似减轻了些,没那么难熬了,她暗暗地思忖着,只不过牵动身子时还有酸楚之感。
“小姐。”见一个眼生的侍婢端来了早膳。
如喜尚在养伤,虽然性命无虞了,但还是不能下地伺候,顺安便寻了其他侍婢拨到梨落居来伺候,锦绣已为人妇,云舒又……因而最近在孟蘅身侧的,都算是生面孔。
孟蘅扫视一眼早膳,颇为意外道:“你怎么知道我不喜荤肉?”
那丫鬟生的眉清目秀,年貌不大,看起来似比如喜还要小一些,她怯生生地伏下身子道:“奴婢以为,小姐素礼佛诵经,自然是以素为食居多,所以便擅作主张,请小厨房的人做了。”
孟蘅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几日她身边人手调动得厉害,隔几日便有新人来梨落居伺候,还没来得及教导熟悉,所以日日的早膳都是荤肉居多,想着应是自己身子弱,需大补才做上来的。
“你很机灵,可愿留在我身边?”
那丫鬟受宠若惊地磕了磕头,道:“自然是愿意的!奴婢月穗,多谢小姐!”
孟蘅颔首,道:“如喜她身子还未大好,叫她先将养着,你可愿同我去城外施粥?”
月穗感激涕零地点头。
孟蘅用完早膳后,便打算从大门出府去,刚踏入几步来,便见一旁立了一个分外熟悉的玄墨色身影,孟蘅心头一跳,眼见着他转身过来。
景晏秉着浅浅的笑,看着孟蘅。
周围的侍婢见况都一一跪拜心里,口中念念着:“拜见叡王殿下——”
孟蘅愣了愣,不知他此刻前来做什么,便也跟着欠了欠身:“参见叡王殿下。”
景晏上前一步,解释道:“本王是来寻孟大人的,他,在不在?”
孟蘅摇头:“父亲去上朝了。”
这个时辰,不去上朝做什么?
“哦——本王歇息的日子有些久了,都快忘了上朝这一回事了。”景晏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