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晏自顾自往前走着,也不回头看,渐渐的孟蘅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脚下一酸便崴了去,落在了后头。
侍婢见此,便侧目轻轻提醒道:“殿下,王妃娘娘……”
景晏这才微微延了步子,见孟蘅远远停在原地,便向回走。
景晏并未说话,但可以从他的眉眼中看出他询问的意思,孟蘅不动声色的目光落到裙摆之下的脚踝处,想来是红肿了一块,口中却道:“无妨,只是殿下方才走得太快,有些跟不上。”
景晏素来都是一人踽踽独行,也未想到过会有人跟在身后,还是跟不上的那种,思忖片刻,道:“本王放慢些便是。”
孟蘅低低应了一声,二人才慢慢穿过廊下,到了未央宫。
待他们都进来时,帝后早已齐齐上座,案几上茶盏微凉,想来是等上了几许时刻。
景晏携着孟蘅大礼参拜后,皇后方慈祥关切道:“晏儿比平日里来了晚些,可是路上耽搁了?”
景晏眸色不变,回道:“是。”
“是儿臣步履缓慢,耽误了殿下。”孟蘅轻柔道。
帝后相视一笑,皇帝道:“见你们夫妻二人很是和睦,朕心甚悦,叡王妃,上前来。”
见孟蘅徐徐上前,皇帝身边的赵全善便将一个小巧玲珑的锦绣匣子端了上来,道:“这是陛下的恩赐。”
孟蘅接下谢过,退到景晏身侧,听皇后道:“此乃九合羊脂玉镯,肃王大婚之时,本宫也赐了容婉一只,愿你们夫妻二人林下风致,有无疆之休。”
景晏眉若林风,波澜不惊,只且且配合应答。
帝后客套作罢,外头响起一声内侍的招呼,皇帝便起身要回乾坤殿处理政务,连带着景晏跟了去,未央宫一时仅剩下皇后与孟蘅二人,皇后屏退左右,将手伸出道:“阿蘅,过来。”
孟蘅循规蹈矩地上前跪坐,将手放到皇后手中,她金络牡丹色的护甲生冷,掌心却温热,不经意间划过孟蘅的手背,皇后执着孟蘅的手,关切道:“昨儿个一切可还顺利?在王府待着可还习惯?”
“一切都好,劳烦娘娘费心了。”孟蘅恭谨地应答道。
皇后满意一笑,“你如今已是叡王妃了,该改口了,府中大小事务皆要由你一手操持,本宫派去的人办事可还稳妥?”
“娘娘……母后的身边人,自然是极好的,秋和姑姑帮了儿臣许多。”
皇后闻言欢喜,又道:“日后同叡王举案齐眉,早早开枝散叶,莫要像肃王妃那般,进门两年,仍是一无所出……如今陛下跟前唯有肃王、叡王两个皇子得力,你同容婉也要多努力努力,早日为皇室绵延子嗣。”
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何况是天家贵胄,皇室之尊。孟蘅对肃王妃不得宠一事略有耳闻,围猎伊始之际也悄悄打量过肃王与肃王妃的相处,可以说在她这个外人眼里看来,也是格外生分疏离的,整场会宴下来,肃王便从未有正眼瞧过肃王妃,在外人面前尚是如此,何况私下呢?
孟蘅脸上微微浮起一抹薄红,羞哧道:“儿臣记下了。”
言罢,转头身边的宫婢沏了一盏茶来,孟蘅一抬头见是秋和,便朝她点头笑了笑,这一笑落入皇后眼中,指着秋和道:“叡王妃很是喜欢秋和么?”
孟蘅攀眼望向秋和,诚恳地赞许道:“秋和姑姑为人忠厚老练,是个难得的人。”
皇后笑了笑,“你若喜欢,本宫便做主将秋和赐给你,秋和跟着本宫有些年头,同晏儿也是有了解,为人行事稳妥,叫她帮衬着你,本宫很是放心。叡王府中事务颇多,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便问秋和便是。”
既然皇后说到此处,孟蘅也不是敬敏不谢之人,便笑着谢过了。
“本宫尽心竭力帮助你,你可莫要叫本宫失望。”皇后话锋一转,眼里蕴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堪堪逼视住孟蘅,仿佛盯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器具。
孟蘅见皇后如此开门见山,直率道:“儿臣愚钝,不知有什么能帮助母后的。”
皇后见孟蘅如此听话,也直了肠子,一双凤眸里多了几分心机,带着淡淡忧伤:“本宫居中宫之位,母仪天下,可有一事,却是本宫毕生所憾。”
孟蘅聪颖,自然是知晓是何事,先前她说肃王妃进门两年无所出,可若论无所出,如今跟前的皇后才是真正的无所出,皇长子肃王乃是兰贵妃亲生亲育,而叡王景晏只是她膝下养子,她一氏,终究是无正统所出。
“儿媳明白。”孟蘅道。
皇后赫然阖眸,强压下眸中灰哀之色,只道:“外人见本宫统领后宫风光无虞,却真真少人知晓,本宫是如何在这后宫,如履薄冰,举步维艰——她们都有自己的儿子,或在身边或不在,而本宫却始终有缘无分,没这福气生养,如今本宫膝下唯有景晏一儿,阿蘅,如若你同本宫一心,便是在本宫同晏儿之间,筑起了一座牢不可破的高墙。”
孟蘅心下一动,所料果不出意外,景晏与皇后之间,似有隔阂未消,且此隔阂存在已久,不使上一番心思,怕是无法化解,恐怕这才是皇后极力促成她与景晏婚事的缘由,恰好孟蘅的出身,孟蘅的容貌,孟蘅的行为举止,都正合皇后所需,皇后所意,好让孟蘅日后,为她所用,替她监视叡王,替她办事。
果然是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母后言重了,儿臣在殿下心中,怕是没这般大的分量……”孟蘅讪讪道。
“你有的,你要相信自己。”皇后抚上孟蘅的手,认真道,“你或是不知,那日你进宫后,晏儿也难得抽空来看了本宫,本宫看人一向不错,这些年来,本宫为他物色挑选了不少正妃,可他是一个正眼都不瞧,统统打发了,可唯独本宫提及你,他是默许之态度,可见你在他心中存在的分量。”
心中分量,怕是因着她像秦桑罢了。
孟蘅缓缓起身,朝着皇后行了规规矩矩的一个大礼,道:“儿臣定当不负母后所托——”
皇后听得泫然欲泣,眼眶微红:“好孩子,好孩子,本宫没看错你,晏儿在府中的举动,便劳你多留心了……”
皇后微微擦拭了眼角处的泪痕,执着孟蘅的手又说了好一番的话,孟蘅也只絮絮地听着,话些家常后,皇后才派人送了孟蘅出未央宫门。
“娘娘,叡王妃当真会照着您的心意办事吗?”至孟蘅走后,皇后身侧的年长宫婢才狐疑开口。
皇后敛了敛神色,目光落于护甲之上,淡淡道:“正因不放心,本宫才派了秋和去看着她,再怎么样,她也不会比秦桑那个女人厉害,孟蘅聪慧却没什么野心,这种儿媳,才是本宫需要的。”
“皇后娘娘英明。”一旁宫婢赞叹道。
皇后叹了口气,目光坚毅:“其实这些年,晏儿在拒绝些什么,本宫都心知肚明,可秦桑这等心机深沉的祸水,净想着在眼皮子底下使些见不得人的脏东西的人,本宫是定然不允许她靠近晏儿半步的……”随后郑重阖眸,“晏儿不仅是叡王,他更是未来的储君,未来大周的帝王,本宫绝不容许有任何人,干扰阻挠于他——”
而她,也会是大周未来独一无二的皇太后。
谁都不得阻挡。
孟蘅方踏出未央宫,寒飕飕的北风迎面刮来,吹得她坎肩处银白狐裘的毛都林立起来,一根根砸在她脸上,有些微疼,这天儿刚刚下过一场盛雪,一路上有许多宫婢打扫,见了孟蘅经过便停下手中劳活,纷纷行礼道安,孟蘅听得他们问候请安的声音此起彼伏,稍稍恍惚了,如今谁人不知叡王新娶纳的王妃呢?
转过小径,御花园中多积雪堆砌,如白玉覆盖般晶莹剔透,假山林木连绵纯白一片,偶尔有枝干不堪霜雪重压,垮塌下来的声音。
秋和得了皇后准许,在未央宫中收拾东西,因而孟蘅与锦绣二人便一前一后没入这御花园之中,想观赏一番冬日雪景,绣玉珍珠鞋踏过积雪皑皑,雪地深浅不一,孟蘅脚踝处伤口未愈,一不留神便踏了空,崴伤更加重几分,红肿得发青,一时无法起身。
“小姐怎么样?都是奴婢没用!忘记了小姐脚踝上有伤,若是云舒跟来了就好了,还能背小姐回去……”锦绣呜咽着,张望着前后无人,心里不由得更加捉急。
孟蘅只淡然地浅笑,安抚着锦绣捉急的模样,听得假山之后有一处宛如莺啭的女声漫漫,直直道:“雪天路滑,叡王妃要当心。”
只见从假山里头转出一个绰约莞尔的身姿,徐容婉着一身湖蓝暗花细丝褶缎宫裳,气质雍容沉静,眉眼晏晏,步履生辉般缓缓行至孟蘅身边,蹲下道:“叡王妃若不嫌弃,便坐容婉的轿撵回去吧。”
“肃王妃?”孟蘅稍稍一惊,而后含嫣一笑,辞谢道,“多谢好意,我应当是自己能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