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陵元年二月二,景晏立孟蘅为后,居长宁宫,于太极殿举行封后大典。
册文曰:朕言乾坤定位,日月得天,聿衍升恒之象。惟内治乃人伦之本,茂典式循,咨原配孟氏,温恭娴图,毓秀良善,钟祥勋族。允赖宜家之助,当以正位之仪。兹奉天谕命,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后。尔其祗承懿训,奉长乐之明晖,布坤宁之雅化,赞宵衣旰食之勤,恭俭以率六宫,号为明懿。
孟蘅被封后的第一年,景晏为她虚设后宫,不论那些大臣如何将自家女儿塞入,景晏依旧不屑一顾敷衍了事,对孟蘅的隆宠独冠后宫,加之孟蘅处事上行下效,统率六宫无人不服,就连于同日册为“贤妃”的孙嘉嘉,亦然对她恭谨有加,谦卑有序,还时不时会到长宁宫坐一坐,同孟蘅一起绣花品茶,闲谈风月。
景陵元年七月十七,锦绣生下女儿,孟蘅为她赐名瑜心,小字晚晚。
景陵元年八月初,永卿公主景珞诞下小世子,赐名为谢行,字与致。
美满和谐,弗应如是,除了孟蘅自己的身体依旧尚在调养之中,毫无动静。
“陛下,微臣有言,陛下虽春秋鼎盛,但膝下无子嗣乃是国之大忌,中宫如今一无所出,还请陛下未雨绸缪。”
景晏微微抬眸,斜了斜身子道:“郑侍郎,如何个未雨绸缪?”
“还请陛下广纳嫔妃以充实后宫,为皇室绵延子嗣。”
景晏冷哼一声,垂眸逼视着心中如意算盘打得响当当的郑秋,道:“朕听闻郑侍郎家的小女正值妙龄,可堪入选?”
“微臣不敢毛遂自荐,但若能为国之根基做出微末贡献,是臣的福分,再者言,小女一直以能侍奉在君王两侧为荣。”
“既然如此,那朕便赐你们郑家一份荣耀。”景晏摩挲着龙椅之上的朱漆,望向郑秋身后的王尚书,似笑非笑道,“朕自己的琐事朕自有打算,但是朕不得不为你们儿女婚姻大事而操心,郑侍郎多年来为我朝鞠躬尽瘁,朕恰好听闻王尚书家的第二子与郑侍郎家的女儿年貌相当,你们又同朝为官,朕便做主,给你们二人结个亲家——”
“陛下!”
二人一同出声,脸色骤变。
好巧不巧,王尚书与郑侍郎在朝廷中,是出了名的不对付,死对头。
死对头结了亲家,是万万没想到的。
从此,再也无人敢当众进言,干涉景晏后宫中事。
此话传入孟蘅耳中时,她正与景珞、杜若薇在长宁宫中饮茶,听完小禄子的回话后,景珞不免露出几分得意:“皇兄一贯会做事,大快人心,给朝廷中的那一帮老顽固一个下马威,叫他们还打后宫的主意!”
“陛下对阿蘅之心犹如日月,是旁人断然插足不得的。就算是强行安排进了,也不过是独守空闺罢了,贤妃是,前几年的刘才人和安美人也是。”杜若薇斟酌一杯,点头道,因着孟蘅的缘故,杜若薇时不时会带着如常进宫来瞧孟蘅。
“知道了,你下去罢。”孟蘅轻轻颔首,手却不自觉地放到了自己的小腹之上。
嫁给景晏快三年,仍旧是毫无动静,说不在意都是假的。
中宫一无所出,绝非好事。
杜若薇不动声色地瞥了孟蘅一眼,安抚道:“此事急不得的,你和陛下都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是啊,宫里有的是好太医,还怕调不好你的身子吗?”景珞道。
浅金稀薄的日光下枝影寥落,似浮浅的烙印落在孟蘅惆怅白皙的脸颊之上,她出神般点了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抬眸望着满庭春色芳菲,和煦的风拂过她的脸庞,最后留下微微叹息一声。
又是春天了。
春雨来的很快,哗然如柱,也不知是不是春困秋乏的缘故,孟蘅的身子总是恹恹的,有时赖在榻上一憩便是大半个晌午时光,就连景晏何时来了,她都不知。
“你来了。”孟蘅打了个哈欠,似猫儿般环住景晏的腰。
“今日下朝下得早,我便回来看你,见你睡着正香就没吵着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大抵就是这个滋味了。”
他的身上有极好闻的龙涎香气息,又隐约带着广玉兰的芬芳脱俗,孟蘅埋在他的怀间,有了无比的安逸。
临风窗下,景晏伸手挑去斜插在孟蘅鬓边的一只玲珑凤纹银簪,任由满堂青丝垂满榻间,他俯身而下,对着孟蘅的额间轻轻一吻。
“你说,我会不会不能生育?”孟蘅忽然道,情绪低落,“虽然此事急不得,可是我不得不担心。”
“阿蘅,太医说了,你只是体寒,过段日子调养好了便是。”景晏附耳道,咬住孟蘅的耳垂,“再说了,有没有孩子又何妨,女子产子本就是危险至极的事情,让你置身于危困之中,其实我并不是很想……”
“我怕朝臣们物议沸腾,你难做……”孟蘅为难道。
景晏抚了抚孟蘅顺滑若雪缎的青丝,爱怜道:“朕才是皇帝,没有人能支配朕,指使朕,除了你。”
“宫闱岁月漫漫,可有你的日子,便是光阴含笑,岁月凝香。”景晏又补充道,“所以我并不会再继续奢求什么,阿蘅,有你在身侧足矣。”
即便是刀山火海,他亦无畏无惧。
这一世,便要牵着眼前人的手,一直走下去。
长宁宫外春意迟迟,无尽春光似一幅工笔描绘的画卷,景晏的声音在着温然春意里显得格外铿锵有力。
大喜终将缓缓而至,景陵二年中旬,大周皇后孟氏有孕,皇帝喜不自胜,大赦天下三日。
自从怀了孕,长宁宫的人几乎是络绎不绝,各种前来看望的,几乎都要将长宁宫的门槛都踏破了。
景晏亦然十分紧张,索性将太医院的半数太医都搬迁到了离长宁宫最近的德善殿内。
“梅喜,去将那金丝软枕抱来。”
“云舒,你功夫好,一定看严实了长宁宫的出入。”
“花影,娘娘的每日进食你都要看顾过,不得有误。”
孟蘅半躺在榻上,笑意訚訚地看着景晏,嗔怪道:“哪有这么娇气,都要被你惯坏了。”
景晏手足无措地指挥着长宁宫里的人,全然没有一个帝王之威,他眉开眼笑道:“你初次有孕,身子又弱,不能有丝毫的差错和马虎。”
孟蘅轻轻用手抚摸着平坦的小腹,景晏的手随即覆盖在我的手上,温热交叠间,有热泪盈盈落下,几乎就是这样一瞬间的事情,猝不及防而来,腹中已然多了一条稚嫩脆弱的小生命,与她同呼同吸。
这个孩子,承载了自己无数的期盼和欢心,所以她会悉心地将养着,等待孩子落地的那一日。
孟蘅徐徐地合上双眸,靠在景晏的臂膀之上,远远见案几上的梨花浓盛如雪,心下更是欢喜。
有孕的日子过得很快,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身子也跟着笨重,端午夜宴刚过,孟蘅便觉着身子匮乏,辞了百官乘着轿撵便往后宫里头走。
“小姐快临盆了,凡事要仔细些。”锦绣在一旁道。
为了孟蘅身孕的事情,她特地搬入了宫中,就连晚晚也跟着住进了长宁宫,热闹得很。
“这么迟回去,晚晚和瑛儿该是睡了。”孟蘅以手扶额,思忖道。
云舒微然一笑,道:“瑛儿和晚晚二人这么要好,形影不离的,将来要是离了可怎么办。”
“那就一直住在长宁宫便是,我这殿宇这般大,难道还容不下几个孩子么?”孟蘅抚了抚自己的小腹,期待道,“待我这个孩子出世了,就是热闹加热闹了。”
“只怕啊,这长宁宫要成了孩子窝,彻底乱了套。”锦绣笑道。
“这有何妨,如果这个孩子是小皇子,那我便教他功夫,小姐你说好不好?”云舒道。
孟蘅笑着颔首:“好,云舒的功夫我看得放心。”
二人有说有笑着,孟蘅抚了抚腹中的孩子,方才在夜宴之上可能是贪食了些,现下觉得腰背酸胀了许,孟蘅轻轻地按摩着,想要舒缓,却只觉得越按越酸,紧接着便是下坠般的疼痛袭来,凉意渗透全身。
“唔——”孟蘅呻吟着,死死扶住轿撵。
“小姐,小姐!”锦绣立马意识到不对劲,一把捉住孟蘅的手,急切道,“是不是要生了?快,快!”
轿撵一路抬到了长宁宫,孟蘅强忍住剧烈的阵痛,呓语道:“陛下,快去找陛下……”
此时此刻,孟蘅脑中除了他以外,别无二人可想。
孟蘅整个娇弱的身子陷在柔软的被褥中,周身上下只留下浅浅的一层薄纱,锦衾帘帐重重,周遭模糊而混沌,覆盖住她整个人如失重一般无力而疲惫,半昏半醒间的疼痛让孟蘅几乎都要咬碎了她的唇瓣,动弹不得,无数窸窣焦灼的人影在身前晃动,分辨不清。
“快,水,快!”
有布帛撕裂的清脆声,锦绣与云舒慌乱的声音刺入孟蘅的耳中,孟蘅抬起眼眸,无力道:“陛下,陛下来了么?”
“陛下已经在外头了,只是产房不吉利,不能入内。”
不知道是何人回答着,孟蘅只脆弱地点了点头,腹中绞痛阵阵,再也无任何力气,森冷而窒息的洪流在下身疯狂涌动,仿佛孑然不尽,身子似乎要被彻底抽干了似的,连呼吸的力气都显得那样艰难。
景晏,景晏……
孟蘅攥死了锦被,指节被拧得发白,意识模糊。
“陛下,产房不吉利,您不能进去啊!”
忽地听产婆一声尖锐的劝阻声,帘子霍然被人掀开,一股强而有力的声音传入孟蘅耳中:“阿蘅别怕,我在,我在!”
景晏宽厚温热的手掌覆盖在孟蘅的肩上,替她拨去因冷汗黏腻在脸颊的头发,掷地有声:“坚持住,我一直陪着你。”
仿佛是历尽千辛万苦而抵达的尘埃云雾,温暖柔和,将她整个轻飘飘的身子都悉数包裹,一颗心终是落定了下来,蒙昧的热泪盈盈,簌簌滚落。
是,他在,他答应过自己的,今后无论刀山火海,他都会在。
“催产药来了,快!”
是一剂浓浓的催产参汤,孟蘅如数灌入,随着胸腔间几近撕裂的酸楚,魂魄游离,一声婴啼洪亮,从里屋传来——
仿佛是整颗心都被吊了起来,无数往事如走马灯般闪过。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景陵三年五月,大周皇后孟蘅诞下皇子,赐名为景元,举国同庆七日。
景陵五年六月,孟蘅诞下第二子,赐名为景见,同年九月,孟国公太夫人赵氏病逝,追封为一品镇国夫人,丧仪从简。
景陵八年一月,孟蘅诞下第三女,封为温毓公主,名辰月。
景陵四十六年,大周皇后孟氏因病而崩,年六十七,谥号“明懿皇后”。
景陵五十一年,大周皇帝景晏因思念成疾而驾崩于长宁宫,年七十三,庙号“高宗”,与明懿皇后同葬于皇陵,其长子景元被立为皇太子,于太极殿前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