酣春刚过,巷子里淅沥小雨的坠落变得细腻温婉,如江南小儿女独特的清愁,在飒凉间带着微微的涩意。
孟国公府后宅院子里的梨花一早都齐齐地开了,深深浅浅的白花开得疏密有致,白叠叠地压在屋檐一角,也不知是不是趁着时节博个好彩头。
孟蘅坐在院子里,绣架旁,一双纤纤玉手挟着赤色翡翠行云流水地在花棚子上忙碌,灵活而熟练。
“小姐若是绣累了,便暂且歇歇吧,这嫁衣不急这一时赶出来。”一旁的锦绣边递着剪子边道。
孟蘅顿了顿,望着手中的嫁衣,绫罗艳艳,如火般荼郁靡丽,缎光丝滑如雪,犹若微生云层间的窸窣流光,不自觉地生出了几分笑意。
忽地一个打岔,孟蘅也不知为何心头猛地跳了几跳,手中的针一下子对错了方向,朝着自个儿的指尖便下了手,只见那炙烫的血顺着花棚子流下,恰似翻了的红墨水般缭乱。
“小姐!怎的这么不小心!”
两个丫头连忙拾辍了花棚子去,跑进屋里边夺了医药来包扎。
孟蘅却只淡地笑道:“红红火火,这也可道是为我这大婚开了彩了。”
两个丫头没这嗔怪功夫,只顾着给孟蘅上药。
今日已是初六,再过了十五,小侯爷便能凯旋,到时候便会是小姐的大日子,也是孟国公府的大日子,可丝毫马虎不得。
孟蘅看着院子里一早盛开的梨花迭然,皎白胜雪,浅浅一笑:“这日子过得可真快,今日已是初六了,很快他便要回来了。”
喃喃自语间,孟蘅又伸手摘下鬓边的一只素簪子,亦是清透如玉般的珠翠簪子,素的古朴,却也好看的紧,只不过这干净的簪身上,多了几分抚摸的痕迹。
“自他出征来,每月都不曾断过信,可他这个月未曾写信来,前几日听父亲说,前线大捷,想必是战事快了…”
前线战事快了,想必不日便可回来,陆沅那性子的人,自然是越早回来越好,定是顾不得什么家书,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是啊是啊,到时候,小姐与小侯爷便能如愿成婚,再也不用受着相思之苦了!”锦绣笑道。
孟蘅颔首片刻,只摇了摇头,什么相思之苦,那泼皮在出征之前几乎日日都前来,起初也没觉着不妥,不过后来这厮来地忒勤了些,父亲便一棒子打回,说什么都不让见,于是这泼皮便每每黄昏时分,攀上孟蘅院子屋檐角,与她相见。
日日相见,何必相思。
素日的孟蘅没别的什么爱好,也不过是同寻常闺阁女子一般,在闲暇日子沏沏茶,绣绣花罢了,唯独钟爱梨花多些,奈何晋阳城内最大的梨花园离孟府甚远,闺阁女子远行折腾注定不便,因此孟蘅便是退而求其次,也就有时出街去寻那些小模样的梨花盆栽,搬到自家宅院里来修剪欣赏。
他知晓了后,便命人彻夜将南塘池边的那株大梨花树连根挪到了孟蘅的院子里,那兴师动众的模样,饶是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祖母,都忍不住劝阻了几句。
太过招摇,太过招摇。
可他偏偏就是这般的性子,谁人阻拦都是不听。
他又说,梨花花期短,盛开的日子屈指可数,便索性做了根玉翠簪子,镌上的梨花四季如一日,这样便是日日可见梨花的模样。
胡闹,真是胡闹。
晋阳城内人人皆知,晋阳小侯爷陆沅与孟国公府家的小姐,青梅竹马,姻亲已定。
若不是前线战事吃紧,圣上又下了旨,命陆沅率军抗敌,此时此刻的他们,怕是早已完婚。
此刻已是黄昏时分,孟蘅呆呆地望着那屋檐一角,隔着院子硕大的梨花树,枝头雪浪翻滚间,她似乎又见着了那撺掇在梨花琼枝间,玄发红带的少年,天生一双含情桃花眼,手上拿着她最爱的桃花糕,在屋檐上笑着冲她答应。
“阿蘅,阿蘅。”
想到此处,孟蘅便自顾自笑了起来,垂眸看着手中包扎好的伤口,竟也不觉着痛楚了。
“哐当——”
只见门口的家仆与自己的丫鬟云舒撞了个满怀,连带着茶盏都洒了一地。
“顺安!你这是做什么啊,这样火急火燎的!”云舒道。
顺安只瞥了云舒一眼,连跑带爬地往里边走着,扑腾一声跪在孟蘅前边,哆嗦道:“小……小姐……”
“你只管慢慢说,我听着。”孟蘅挪开了绣架,准备认真听。
“小姐……小姐……”顺安古怪的神色逐渐发白发灰,似在屯着极大的一口气,最后嗡然吼道,“小姐节哀!小侯爷他殉职了!尸身……尸身隔日便到晋阳城——”
屋内没了炭火,云舒蹑手蹑脚地将炭火盆挪了出去,转身和上门。
锦绣已是一日一夜闭目不睡,她掐紫了自己的胳膊,绷着疲惫之极的精神,时刻看着自家小姐。
孟蘅端端坐在窗前,双目泛红。
自她知晓陆沅死讯起,已是一日一夜未曾说过话,进过食,柔亮的乌发贴着双颊更显她脸灰白如土,犹若她亲手所织的布人,毫无生意,她呆呆地坐在窗前,看着庭院枝繁叶茂的梨花树。
丫鬟嬷嬷们有时候急了,便想着强行掰开孟蘅的嘴,想喂进去些米粥,奈何刚塞进去几口,孟蘅便会悉数吐个干净,吐的更厉害。
“小姐。”终是锦绣忍不住悲痛,哇地一声,扑到孟蘅怀里,“小姐,不要这样子了,锦绣害怕……吃点东西吧,小姐……”
愠凉的风刮得庭院骤冷,卷的满地的梨花缭乱飘摇。
这般好的梨花,怎就这么容易就被打落枝头了呢?
琐窗春暮,满地梨花香。君不归来晴又去,红泪散沾金缕。
“阿蘅,你可愿意嫁我?”
“自然。”
陆沅明亮的眸子愣了愣,随后牵起孟蘅的手,颇有些意外道:“旁人家的女子被求亲了,都是含羞怯目的,怎到了你这儿,答应得如此爽快?”
孟蘅狡黠地笑了下,将手缩回去道:“那我便再考虑考虑,小侯爷你便回去等着吧。”
陆沅笑得明朗肆意,长眉英眸,只将孟蘅的手牵得更紧道:“好阿蘅,我等你消息。”
陆沅口中的消息,自然是指孟国公府的消息,也不知道孟家舍不舍得,把他们家唯一的女儿嫁出去。
髻滑凤凰钗欲坠,雨打梨花满地。
一夜未眠,月落参横,孟蘅撑不起身子,终究是想沉沉睡去,却被云舒哐当一声的粗响给震得清醒。
“小姐,小姐不好了——老夫人她病倒了!”
孟蘅慌乱起身,本想着牢牢踏在地上,奈何许久滴水未进,一时间触地生凉,彻骨的寒冷似要将她本就薄弱的身子拆开了去,扑腾一声滚到了地上。
“小姐。”云舒扶住孟蘅的肩,顺手拿来披肩给孟蘅披上,“大夫们都在那儿了,小姐别急——”
孟蘅踉跄地摔门而去,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只得让云舒在后边拾辍着。
怎能不急?孟蘅自幼丧母,幼时是由老夫人一手带大,与祖母的感情非比寻常,孟老夫人年纪渐渐长了,身子骨也跟着垮了不少,以往都是孟蘅在跟前一汤一药侍奉着,现下忽地病倒了,自是要急坏了孟蘅。
“祖母——”
孟蘅闯进屋内,见一屋子的大夫在屏风前站成一团,个个愁眉苦脸的模样,心揪得更甚。
“父亲……祖母如何了?”孟蘅绕到屏风后,孟道章高大的身影坐在了床榻边,眉心紧蹙,见孟蘅终于来了,勉强松了松眉头,道,“你祖母身子本就弱,知晓你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她是半口饭也吃不下去……这把年纪,怎经得住啊……”
孟蘅心头顿时像是被霜雪浇遍了全身,悔之莫及,伸出手拉住孟老夫人满是沟壑皱纹的手,道:“祖母……祖母……阿蘅来了,祖母你坚持住……”
孟老夫人的手微微一动,用着微弱的劲儿稍稍抚上孟蘅的掌心。
眼见大夫至跟前,摆出一捆银针,从中抽出最殷亮粗干的来,往老夫人太阳穴便是一扎。
祖母已是风烛之年,如何能受得住这钻心的疼,孟蘅忍不住恸哭出声,将头埋在了老夫人的手臂旁。
“阿……阿蘅……”
“阿蘅在,祖母,我在。”孟蘅反握住孟老夫人的手,见老夫人有所好转,似有起身之态,一旁的孟道章也紧地伺候了过来,从旁拿出两个织锦软枕,垫在了孟老夫人身后。
“孩子……”孟老夫人紧紧握住孟蘅的手,仿佛她有片刻松紧,她这孙女儿便要跟着去了,“我知你与他情分深厚,可这已成事实啊…人死不能复生,断断无法改变…咳咳咳……”
孟老夫人磕得愈发厉害,面孔狭白,“我只你这一个孙女,你若是出了好歹,要我这老婆子该如何过活啊?”
一旁的孟道章已是苍老些许,扶着孟老夫人的肩,时刻安抚着。
孟蘅心悸得厉害,哭得愈发悲怆,心如刀绞,此刻已是血肉模糊。
是啊,人死不能复生,不能复生……
她该如何?她能如何?
她什么也做不了,陆沅已去,她若是能随着他去了,一了百了,也不会有这般事情,可是她还有祖母,她自幼丧母,父亲亦忙于公务,自她记事起,祖母对她的照料百般,如何割舍?她即便再狠的心,也抛不下。
“祖母……我……”孟蘅见孟老夫人双唇微蠕,口中字眼似要跌落而出,忍下泪水,怆然道,“我答应你……阿蘅答应你,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孟老夫人涕泪微微,方才满意地颔首。
院中一屋子的大夫,熬上了足足四五个时辰,待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才放心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