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陆沅“回来”的日子。
白绫五丈,唢呐连天,黑黢的棺木被数十人抬回了晋阳城。
孟蘅定定地伫立在挡风口,一身云丝白黛素衣,远远地站在人群最远端,看着承载着陆沅尸首的棺木,徐徐而来。
城内的风,冷寂得厉害,刮得孟蘅腿酸身软,刮得她眼眶生疼,她直勾勾地瞪着那最前沿的丈高白帜,白绫黑墨地书着:祭先勇武威,奠晋阳侯府少将军,
每一个字都那般清楚地晃晃在眼前,却又那般模糊冰凉,窒息绝望。
她所爱之人,远赴沙场不到三月,便以这样的方式草草回来。
“接晋阳小侯爷——回家——”领头的士兵嗓子一扯,整条街的人都纷纷跪了下去,素白连成一片。
孟蘅心中顿然如神失,安静地说不出一句话来,也动弹不得,只觉着身子被车马碾压成粉,碎得体无完肤,还要被挥洒出去,丝毫不留。
他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吗?
他便这般不负责任地走了,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他的尸首回来了,那他的魂魄可也跟着回来,回来见她?
眼见那棺木越抬越近,孟蘅的五脏六腑便撕扯得愈发厉害,仿佛腹中有利刃乱绞,将自己的筋骨血肉都剥离了出来,最后和成了泥,扔在地上,再毫不留情地踩碎。
为什么,是这样的结局……
悄无声息的泪珠滴滴滚烫,被冷风吹散,模糊间,孟蘅见着晋阳侯陆庭,头发一夜花白,苍老颓废如古稀之年,怔怔地跟着大队,跟在他唯一的儿子的身后。
白发人送黑发人。
“停……”陆庭见孟蘅独立在街前,便颤巍摆手,叫人暂放下棺木。
棺木已至跟前,轰然落下。
孟蘅气息微喘,伴随着灼烫的刺痛,缓缓抚上棺木,是那样冰冷到骨子里,可就是在这冰冷棺木之中,承放了她此生的一切真挚爱恋。
他那样喜阳喜暖的人,想来是不会喜欢被放在这般冰冷的棺木之中的。
“阿蘅,等我,等我回来,我们便成亲。”
这是他临行前对自己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没想到竟成了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周边连绵起伏的痛哭声刺地孟蘅振聋发聩,惶惶不知所措。
“蘅儿……”陆夫人面无人色,玉减容消,只拼命逼回泪水,扶住孟蘅的肩,“沅儿已去,你,你莫要太过伤心……”
谁也不知陆母这席话是忍着多少的剧痛,中年丧子,何其难承。
只是此时此刻,她也万万憋不出其他话语,丧子之痛,终生难愈。
言落,白帜挥起,棺木离地。
孟蘅呆滞地站在原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前奔去。
这世上再也无了那人,再也无了……
只听得“碰”地一声巨响,随后耳中嗡嗡然,紧接着便是强烈而刺激的痛楚从头部开始沁遍全身,犹如霜降之夜里,最后一根被压断了的寒枝,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温热而黏稠的汁液缓缓从额角间留下,溅到了白绫之上,像是冬日里盛开的一枝红梅……
阿蘅……
她似乎看见了陆沅在叫他,左手执着她最喜欢的枣泥糕,右手拿着一枝含苞欲放的梨花,笑吟吟地朝她招手……
金钗之年,她跟着祖母前往城东的玉佛寺祈福,遇到了意气风发的陆沅,少年英眉俊朗,身形修长,一袭卷云黑衣长袍,黑发红带飘扬,正饶有兴趣地盯着她看。
她恼,把他当做了登徒子,躲在祖母身后给了个厉害眼色。
不料这厮得寸进尺,趁着无人拉扯自己,故作高深地往院后去。
她本抗拒得很,却禁不住他盈盈笑意与清隽的眸光,鬼使神差地被他带到了后院,硕大的梨花树前,洁白如雪,枝繁叶茂。
雨后寒轻,风前香软,春在梨花。
那时候的天光云影如画,阳光明媚胜万千。
少年练得一手好功夫,纵身一越便飞上枝头,摘下了枝头最盛的一朵梨花来。
“漠漠梨花烂漫,纷纷柳絮飞残。”
这首诗陆沅他常常挂在嘴边,许是卖弄,许是喜欢,她只知道陆沅每每来此,必会为她摘下这梨花树梢头最盛大的一朵。
元月中旬,柳梢年味,她偷溜出去大街上看花灯,险些被人贩子捉个正着,陆沅并不高大的个头挡在她身前,被一群人揍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也愣是不让一步,将她稳稳当当地送回了孟国公府。
“阿蘅,不哭,我没事。”
他没事啊,他怎能没事,那群人贩子下手这样狠辣,断断是要出事了的。
果不其然,这厮自元宵节后,是大半个月没下来床,被晋阳侯拘在府里,被他父亲又是一顿责骂。
孟蘅喜欢刺绣,他便四处去寻上好的花棚子,上好的绸缎子,日日勤勉地往孟国公府里送去。
春日里,他便和孟蘅一处往佛寺祈福,看梨花落后清明缭乱的模样,久而久之,孟道章又不许他和孟蘅走得太近,可惜这逐客令对这厮偏是无效,不让他走大门见孟蘅,他便翻过高墙,攀上屋檐,看着孟蘅在庭院间小憩,在庭院里绣花。
阿蘅,待我回来,我必然许你一个盛大的婚礼,让整个晋阳城的人都来吃上我们的喜酒。
到那时候,肯定很热闹很热闹。
月色晦暗不明,偏头遮去了一角,从小窗角出筛下,映照出一地凉凉死水。
孟蘅在半明半昧间,听到了锦绣和云舒此起彼伏的哭咽声,听得令人鼻尖一酸:“小姐怎就如此糊涂……都是我的不是,若是我方才看住了小姐,便不会如此了……”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小姐最好早日醒来,否则,我,我定要跟着小姐去那城头撞死……”
“水……”孟蘅喑哑出声,虚弱无力。
“小姐!”锦绣忽地收了泪,连忙跑到榻前,见孟蘅醒来,又开始呜咽道,“小姐你终于醒了,你可知……锦绣有多担心么?老夫人和老爷又有多担心么?小姐……千万不要再做傻事了啊……”
云舒端来了热茶,眼眶红肿得厉害:“小姐……”
孟蘅微微一动,一股痛觉从额间传来,刺得生疼,犹如一条响尾蛇般在她脑中盘桓,伸手一触,头间缠着厚厚的绷带,似乎要锁住了她的喘息。
“小姐为何这般痴傻,人死不能复生……小姐若有什么万一,奴婢便也真跟着你去了啊……”锦绣啜泣得不成样子,眼下乌青发紫,显然是许久未睡过一个好觉。
她知晓不能这样负气离去,她还有年迈的祖母要颐养天年,可是当她真的看到陆沅,看到他的尸骨,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那漆黑发凉的棺木之中,这般的绝望,叫她如何独活?
孟蘅头几痛欲裂,似要从里边迸裂,痛得快要蔽去了呼吸。
原来,是真的这样难以割舍。
孟蘅闭目,不想再看这毫无留恋的世间,却听得孟老夫人柱杖的声音踏踏而来。
“我的阿蘅……”孟老夫人颤巍着身子,宝蓝雾霾的连理锦缎在她身上不比往日风貌,那领口间的如意百花纹亦是孟蘅亲手所绣。
孟老夫人身后紧跟着的,是孟蘅的父亲。
父亲虽然一向古板严肃,又忙于公务,也不善于表露情感,但见自己唯一的女儿这般麻木模样,自是忧愁悲怆,惫态百出,就连素日的衣冠也是不齐,就连发髻都粗糙了不少。
“我的阿蘅……”孟老夫人被人搀扶着小步至榻前,揪住孟蘅的手腕,凄楚道,“你怎这般傻,你真要撇下祖母一人在这世上吗?你个没良心的丫头啊……祖母将来去了地下,如何跟你母亲交代?”
孟老夫人哭得泣不成声,连带着整间屋子的人都开始啜泣起来。
孟府召集了整个晋阳城的大夫,连连治了三日,才勉强将孟蘅从奈何桥上拉回来,三日的殚精竭虑,早已叫诸人疲惫不堪。
孟蘅只摆摆头,眼中噙着泪,好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
孟老夫人再说了什么,孟蘅听不太清楚了,只印象着她连哭带咽地说着自己不能再寻死觅活的事情来,夜深了,孟老夫人也被下人劝着去歇息了,只留下孟道章一人在孟蘅跟前,久久不语。
“阿蘅。”孟道章开口。
孟蘅与父亲一向持着距离,远不像今日这般近,细看起来,父亲原本乌亮的发冠下,鬓角早已有了花白的迹象,衰老之相在这几日凝重起来,眼下发紫,也是素日未曾有过安稳觉。
孟道章从怀里掏出一个旧香囊,款式陈旧,颜色暗黄发灰,只那边角被人掐的清明,满是抚摸的痕迹。
“这是你娘亲留给我的。”
孟蘅垂满泪珠的睫毛一抖,缓缓抬眸。
“她走得急,只留下了这一个香囊,她和你一样,极擅刺绣,是当时晋阳城数一数二的绣娘……”孟道章凝眉深思,似在眼中有了孟蘅母亲以往的倩影,“你同她真的极像,性子也像,阿蘅,为父这一生,于双亲效力不足,未能让父亲得以安享晚年,于妻更是自责不已,忙于公务疏于照顾,叫她病重不治而去,于你更是愧疚,老天待我不善,竟待我女也不仁慈,阿蘅,便当是为父求你,好好活着,人死不能复生……”
去者已去,余下生人,孑然一身,形单影只。
当年母亲离去的时候,父亲该是有多悲恸自责。
孟蘅呆滞地望着孟道章,目光中多了几分轻柔与叹惋。
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
陆沅,日后,常常到我梦里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