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府里的闲话来说,便是景晏连正眼都未瞧过孟蘅,娶她只是为了应付皇后所施加的压力罢了。
用府里的闲话来说,这个新王妃耳根子软、脾气软、身子软,就连被府里毛手毛脚的丫鬟泼了一身滚烫茶水,也没任何责罚,只怏怏地病着,成日里脸上没有人色;有时候得了空便在院子中架上一个刺绣架子,端着个花棚子,在那儿绣上一下午的衣裳。
若是知道了景晏回来,便会不疾不徐地命人送自己做糕点、送自己为他做的衣裳。
孟蘅不知道景晏的身量如何,还是陈嬷嬷告诉她的,拿了景晏先前的衣裳给她,按照同样的大小做了一件。
毕竟她同景晏成婚半月有余,她只见到了他两次而已。
大周朝的婚俗没有“回门”这一说,但也有女子出嫁后带着夫家来娘家吃饭喝茶这一遭,秋和催促着孟蘅主动去跟景晏谈谈,可惜这半个月来她连和景晏说上几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更说谈谈了。
孟蘅也是不捉急的模样,徐徐缓缓的,在毓秀阁里将养着身子。
她一贯都是有病根落下的,只不过在孟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得了全府上下人的精细生养着,才勉强能维持着同寻常女子一般,如今在叡王府,景晏不甚重视于她,下人们又觉着她似病秧子般好欺负,便有的没的怠慢,言语上的不恭不畏也多了起来。
原来哪里的人,都是拜高踩低的。
宫里如此,王府里也是如此。
景晏这半月以来唯一提及过的,就是说伺候孟蘅的人少,不合礼数,拨了几个丫鬟来毓秀阁。
这一日锦绣哭啼着回到了毓秀阁,眼睛肿得跟核桃似,任凭秋和怎么说都不肯停,直到见了孟蘅才呜咽地止住。
锦绣哭诉着说是在过路端茶点时碰着了王府里的一个丫头,非说是自己撞上她,还不由分说地打了锦绣一大个耳光,指使着身边的其他丫鬟连带着抢走了锦绣一直随身的玉佩,还当着她的面将她的茶点摔了个粉碎,叫她气得颤颤。
若是寻常的玉佩便算了,可偏偏是锦绣母亲生前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孟蘅思量片刻,只停下手中刺绣,带上锦绣几人去便寻那丫鬟。
从毓秀阁院中一出门便是一弯碧色池水荡漾,只不过眼下寒冬正凛,将这一池生机尽数冻住,连同池边槎桠,如冰雪雕塑般伫立。
按照锦绣所言,抢她玉佩,又敢公然指使其他丫鬟的,必然不是寻常侍婢,想来应当是原先贴身伺候景晏的侍婢。
行至书房前院,锦绣指了指不远处穿红着绿的丫鬟,身姿高挑,面若粉黛,在一圈丫鬟簇拥围绕间算是个小家碧玉的美人,孟蘅款款行至一群丫鬟中间,目不斜视地盯着她们。
几个丫鬟年纪都不大,又常指派在书房外院等地打扫,孟蘅穿得又朴素,珠花不缀,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礼。
“糊涂东西!见了王妃娘娘还不行礼!”还是在宫中久待的秋和最先厉色,呵斥得周遭一片丫鬟纷纷跪地行礼,唯独中间的丫鬟正着身子,置若罔闻。
孟蘅清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薄薄寒意。
众人无不多言,规矩地伏在地上。
“映月姐姐,快行礼……”一旁有个年纪较小的丫鬟低低劝道。
她神色厉害,骄矜不恭,只瞥上孟蘅一眼,尤为刻意地拨弄着鬓边一只不俗的步摇。
孟蘅的眸光转而至那步摇之上,一只玉色丹鸟携着白珠,通体晶莹剔透,着实不凡,不是寻常侍婢能有的。
“鬓边的步摇不俗。”孟蘅轻地赞道。
映月微微一愣,紧着面露薄薄骄色,一字一句道:“这是殿下亲自赏赐的。”
是景晏赏赐的?还是亲自?
孟蘅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这个映月能如此骄纵于叡王府了。
“你叫映月?”孟蘅问道。
“是,奴婢是叫映月,姓许,是殿下的贴身侍婢。”许映月目光一敛,乌黑的眼珠上倒映着孟蘅沉静端庄的面容,“王妃娘娘可是有事找我?如果没有,奴婢便先走了。”
孟蘅看了看身旁恨得咬牙切齿的锦绣,平和道:“我来是问你讨回锦绣玉佩的。”
“玉佩?什么玉佩?”许映月不以为意,故作极力回想道,“可是那块成色极差的下等货?”
锦绣气得整个身子发憷,急欲上前,被孟蘅不动声色拦下。
“把玉佩还我!”
许映月笑得眼角乱飞,刺目的笑落在锦绣的脸上,“不知道去哪儿了,我们叡王府的丫鬟侍婢,从不配这般低贱之物。”
孟蘅听着相当不快,只冷冷道:“我不知道你把它丢哪里去了,这玉佩对锦绣很重要,你必须给她寻回来,否则我定会罚你。”
许映月顿然不快,不耐烦道:“王妃娘娘,奴婢是殿下的贴身侍女,伺候了殿下好几年,是殿下的人!娘娘若是要越过殿下惩罚奴婢,可是要叫殿下生气的!”
孟蘅略微迟疑了一下,转过头,用着十分认真的语气问秋和:“秋和姑姑,叡王殿下还有通房丫头?”
“回禀王妃娘娘,依照奴婢对叡王府的了解,自然没有的,不过——”秋和鄙夷地看了许映月一眼,毫不留情道,“若是有什么一心想飞上枝头的丫鬟蹄子痴人说梦,这就不得而知了。”
此话一出,许映月听得早已是脸上发紫,扭曲不已,伏在地上的丫鬟也是暗自讥诮。
许映月在叡王身边伺候多年,也是丫鬟中侍奉最久,姿色最出挑的侍婢,加之出身于官宦世家,是极有可能被直接提拔为妾室的,通房丫鬟一向为众人所不耻,地位只比寻常丫鬟高了一点,没名没分,可弃之如敝履,一般寻常有门面家的贵公子皆不会纳什么通房丫鬟,何况是叡王。
许映月恨恨道:“王妃娘娘,奴婢出身于世家,跟寻常的丫鬟婢子可不一样,不是谁都可以差遣指使的!”
孟蘅没当回事,温吞吞道:“锦绣跟我是从小的情分,也不是谁都可以肆意欺凌的,你打了她,抢了她的西,还不悔改,我要好好罚你。”
孟蘅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她也不会变成一个只知怨毒的妇人,但并不代表,会一昧忍让不该忍让的。
她入叡王府半月有余,耳边的风言风语她且听听罢了,可是却并不能忍受这些王府下人,随意践踏她的身边人。
她是叡王妃,景晏明媒正娶的叡王妃,是叡王府的女主人,唯一的。
周遭丫鬟心悸如雷,跪伏地更低。
没等许映月说出半句话,秋和一个箭步已然上去,挽起袖子大力摁住许映月的肩膀,扬手便是一个耳光。
许映月惶然大惊,正欲抬头说话,眼见又是一个耳光赐下。
秋和在宫中待得惯,出手知道轻重,不到片刻,许映月干净的脸颊上便肿起两道五指伤痕,疼得她眼眶蓄泪,咬牙切齿。
孟蘅平和地垂眸看着一地的丫鬟,问道:“玉佩呢?”
底下人纷纷拼命磕头求饶,在此起彼伏的求饶声里,听得了一声带着呜咽的细声,将玉佩还给了锦绣。
锦绣一把夺过玉佩,连连塞入怀中。
“停手吧。”孟蘅斜睨一眼被打得凄楚的许映月,眼中如暮霜雪,“我们走吧。”
秋和白了许映月一眼,徐徐放下袖口,跟着孟蘅离去。
许映月颓然地瘫坐在地上,恨得肺腑皆痛,葱白的指尖没入掌心,带出一圈灼烫的红。
“许映月姐姐……”身边一个丫鬟试探地叫了一声。
“滚开!”许映月恼羞成怒,气得浑身打颤,愤然一掌甩到丫鬟的脸上,“都给我滚!”
自讨没趣的丫鬟们隋然散开,只留得许映月在地上兀自坐着。
彼时夜色渐渐浓稠,黑云覆压而来,至傍晚便陡然下起了大雪来,远远望去是死寂成片的黑白交错,院中小径旁无数灯笼点起,重重涤荡其间,似在彻骨的雪夜里,燃起了丝毫暖意。
马车碌碌滚过空无一人的大街之上,留下两条齐整的车辙印,仿佛是横亘在铺陈雪毯上的划痕,景晏穿着一身官服下马,迎面扑来女子清泠泠的哭诉声。
“殿下,你终于回来了——”
景晏眉头微微一蹙,暗夜里看不清女子的面容,毋地微微推开,听得声音是伺候他的许映月。
“许映月?”景晏略是惊讶,“这是怎么了?”
许映月披头散发,脸上乍然的两道巴掌印在雪地之间尤为刺眼,边挽住景晏的胳膊边哭啼地想把今日所发生之事告诉景晏,声音软糯楚楚,格外叫人不忍。
奈何外头风大簌簌,许映月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被无尽的风刮到了不知哪里去。
黑漆如鬼魅的暗夜端详不出景晏此刻的神情,只道:“先进去再说。”
景晏穿过庭院径直走进了书房,方推开门便觉得一团暖流扑面而来,伴着阵阵酣甜绵密的鹅梨之香,令人浑然放松,削去了满身的疲乏。
景晏望着屋内两角燃起的燎炉,心尖微动。
“王妃娘娘说殿下您今晚可能会回来,便提前命人将燎炉撑了起来,里边还放了娘娘自己调的香,说是有助人歇息——”陈嬷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