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澈擦拭刀刃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原样。
“宋督公这是何意?大明朝的官,跪天跪地跪君王,可没听说过要跪我啊。”
“从今往后,宋致远再非大明司礼监秉笔太监。”
宋致远依旧伏在地上,声音从地毯的绒毛间传来,有些沉闷,却字字清晰。
“咱家愿为商盟荣誉顾问,为主人效犬马之劳,还请主人收留。”
江澈将短刃归鞘,随手放在一边。
他站起身,踱步到宋致远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抬起头来。”
宋致远依言抬头,那张曾经写满倨傲与阴鸷的脸上。
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虔诚的顺从。
江澈看着他,看了很久。
“起来吧宋顾问。地上凉。”
宋致远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
他恭敬地磕了一个头,才缓缓站起身,垂手立在一旁,姿态比小文活着的时候还要恭顺。
“既然你现在是商盟的人了,那就该为商盟办第一件事。”
江澈回到矮榻前,从案几上拿起一份空白的奏章,丢了过去。
“给你的皇帝,写一份捷报。”
江澈的语气平淡,内容却石破天惊。
“告诉他,你宋致远不辱使命,成功说服了我。”
宋致远拿着奏章的手微微一颤。
江澈仿佛没看见,自顾自地往下说:“你要告诉他,成立这个草原商盟,是为了更好地与大明互通有无,以前那些部落各自为政,贸易混乱,时常引发冲突,现在由我统一管理,不仅能保证边境的长治久安,还能为大明的国库带去稳定且巨额的税收。”
“而你宋致远,就是他安插在我身边,最重要的一颗钉子。”
宋致远的大脑飞速运转,冷汗几乎要从额角渗出。
这哪里是捷报?可这谎言偏偏又那么真实,完全切中了朱高炽那位皇帝的心思。
皇帝生性仁厚,最重稳定,最喜商贸带来的财政收入。
这份奏折递上去,他不仅不会怀疑,反而会龙颜大悦,对宋致远大加赞赏!
到时候,他宋致远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而江澈,则能借着大明朝廷的官方认证,名正言顺地整合草原所有贸易渠道,将整个草原的经济命脉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一环扣一环,滴水不漏。
“咱家……不,属下……明白了。”
宋致远躬身应道,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
“去吧。”
江澈挥了挥手,不再看他。
宋致远躬身告退,走出帐篷的那一刻。
那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未来的期待。
帐篷内,送走了宋致远,江澈脸上的平静瞬间消失。
坐回榻上,拿起那份被宋致远忽略的密报,眉头紧紧皱起。
这份密报来自东南,经由暗卫司的特殊渠道,在半个时辰前送抵。
——东南沿海,有海寇作乱。
其名黑旗帮,来历不明,船体坚固,火炮犀利,远非寻常水匪可比。
密报中特别注明,其船只样式与火炮规格,有西夷佛郎机人的影子。
这群海寇极为猖獗,短短一月,不仅劫掠了数支北上运粮的船队。
甚至胆大包天到直接攻击沿海卫所,气焰嚣张至极。
朝廷水师数次围剿,皆大败而归,损兵折将。
草原之事,不过是掌中棋局。
而这来自海上的威胁,却是一团看不清的迷雾。
果然,密报的末尾,是暗卫司在京城的情报人员附上的最新动向。
皇帝朱高炽,在接到水师败绩的奏报后,于朝堂之上大发雷霆。
随即,有言官上奏,称江澈麾下新建的北海舰队,训练有素,战船精良,或可南下平寇,解朝廷燃眉之急。
调虎离山。
江澈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这计策谈不上多高明,但却阳谋。
若是真有旨下来,北海舰队南下,路途遥远,补给困难,还要在陌生的海域与船坚炮利的敌人作战,胜负难料。
即便胜了,也必然是惨胜,他苦心经营的海上力量将元气大伤。
届时,北疆海防空虚,他在北方的根基便会出现巨大的漏洞。
他若抗旨,便会落下拥兵自重的口实,无论江澈怎么选,都得吃个闷亏。
指节叩击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江澈的眉毛舒展开来,他的政敌们,那些盘踞在京城,自以为高明的衮衮诸公,以为北海舰队是他唯一的倚仗,以为将他这头猛虎调离北方,就能让他根基动摇,任人宰割。
他们错了。
错得离谱。
他们根本不明白,对于江澈而言,整个天下,处处都是可供狩猎的山林。
北疆是,草原是,如今,那片糜烂的东南沿海,更是!
海寇猖獗,卫所无能,水师溃败,这哪里是危机?
这分明是天赐的良机,一个巨大的权力真空。
一块肥得流油,却无人敢下口的肥肉。
他的敌人亲手将这块肥肉递到了他的嘴边。
还贴心地附上了为国分忧的大义名分。
若是不张嘴狠狠咬下一大块,岂不是辜负了他们的一番美意?
“来人。”
一名亲卫立刻掀开帐帘,单膝跪地:“大人。”
“笔墨伺候。”
宣纸在桌案上铺开,质地细腻,泛着淡淡的清香。
江澈挽起袖口,执起狼毫,饱蘸墨汁。
这封奏折,不是写给那些政敌看的,甚至不全是写给皇帝看的。
它是写给天下人看的檄文,也是他攫取东南权柄的契约。
第一笔落下,墨迹深入纸背。
奏折的开篇,字字泣血,句句铿锵。
他痛陈东南之患,将那黑旗帮描绘成动摇国本的心腹大患。
将他们的暴行,对百姓的劫掠,对朝廷的挑衅,渲染得淋漓尽致。
“臣,江澈,忝为暗卫司主,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东南糜烂若此,臣寝食难安!愿亲率北海舰队,南下平寇,不破贼寇,誓不还朝!”
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力刻上去的,一个为国舍命的忠臣形象,跃然纸上。
看到这里,皇帝朱高炽一定会满意。
那些想看他笑话的政敌,也只能捏着鼻子承认他这份忠勇可嘉。
但,这只是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