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澈换了一口气,笔速放缓,字里行间透出一种谋国老臣的深思熟虑。
他开始罗列南下的种种困难。
“然,北疆至东南,海路万里,风高浪急。舰队所需之粮草、弹药、薪炭、淡水,耗费甚巨,若从京师转运,途耗十之七八,恐未至战区,大军已然困顿。”
他没有抱怨,只是陈述事实。每一个字都在提醒皇帝,这场仗,不好打,花钱如流水。
朱高炽那位仁厚天子,最怕的就是国库空虚。
江澈准确地抓住了皇帝的痛点,然后,顺理成章地给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
“为求一战功成,为免虚耗国帑,臣斗胆,有二请。”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能想象到朱高炽看到此处时,微微前倾的身体和专注的眼神。
“其一,兵贵神速,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东南数省,卫所、府衙各自为政,号令不一,乃此前水师屡败之根由。恳请陛下暂授臣节制东南沿海数省军政之权,统一调度钱粮兵马,方能如臂使指,一举荡平寇患!事毕之日,臣即刻上缴兵符帅印,绝无半分逗留!”
这个要求,大胆,甚至可以说是僭越。
节制数省军政,这已经是封疆大吏的顶级权限。
但江澈的措辞极为巧妙,他将之定义为暂授,目标是一战功成,理由是统一调度,承诺是事毕即还。
他把一个巨大的权力诉求,这让皇帝很难拒绝。
接着,江澈落下了第二笔,也是最核心的一笔。
“其二,大军南下,耗费巨大。仅靠朝廷拨付,于国库压力过甚。臣闻,寇患之根源,在于海贸之利。与其禁绝,不如疏导。臣请陛下恩准,于平寇之后,许臣在东南沿海择一良港,开设新市舶司,仿草原商盟之策,官督商办,抽分贸易。”
“如此,一来,可以海外贸易之厚利,充作战舰修缮、士卒抚恤之资,实现以战养战,无需再耗国库一分一毫。”
“二来,市舶司之税收,除舰队开支外,盈余部分尽数解送京师,可为国库开辟一全新财源,其利远胜农桑!”
“以商养军,以战养战!”
这八个字,是整篇奏折的灵魂。
朱高炽内心最渴望,也最担忧的地方。
他渴望钱,渴望充盈的国库来支撑他仁政的理想。
他也担忧,担忧江澈拥兵自重,成为下一个不可控的藩镇。
而江澈的方案,完美地将两者结合在了一起。
他要的军政大权,是为了打赢一场皇帝急需的胜仗。
他要的贸易特权,是为了给皇帝赚回一座金山。
他甚至用草原商盟的成功案例,为自己的计划做了最有力的背书。
整篇奏折,逻辑闭环,环环相扣。
这分明是一份包揽一切,承诺解决所有问题,并且还能带来超额回报的商业计划书!
江澈吹干墨迹,将奏折仔细叠好,装入一个特制的黄杨木筒,用火漆封口。
“传我将令,召暗卫玄鸟。”
帐外一片死寂,片刻后,一道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滑入帐内,单膝跪地,全身都笼罩在黑袍之中,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玄鸟听令。”
江澈将木筒递过去,声音冷得像冰。
“八百里加急,亲自送往京师,记住,人可以死,它不能有任何闪失。”
“务必,赶在任何调兵旨意抵达北疆之前,将此物,亲手呈于御前。”
“属下,遵命。”
玄鸟双手接过木筒,没有多余的废话,再度融入了帐外的黑暗。
大帐之内,江澈看着对方离开的地方。
那封奏折,是他投向京城深潭的一块巨石,必然会激起千层浪。
但仅仅等待浪花的回音,不是江澈的风格。
他从不做被动的棋手,在皇帝的朱批抵达之前,他必须落下自己的先手棋。
东南沿海,水深似海。
盘踞其上的所谓海匪,绝非一群乌合之众那么简单。
前几任统帅之所以屡战屡败,除了政令不一,兵马调度迟缓外,更深层的原因,恐怕是他们连真正的敌人是谁都没有搞清楚。
江澈走到巨大的沙盘前,那上面用细沙堆砌出大明东南的海岸线。
从辽东一直绵延到琼州。
他的手指,在福建、浙江一带的港湾上空缓缓划过,停留在了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
黑旗帮。
这是暗卫司卷宗里,关于东南匪患提及最多的一个名字。
但江澈看到的,却是另一层东西。
他们的船,比卫所水师的更快,他们的火铳,射程甚至超过了神机营的部分装备。
这背后若没有内鬼,没有来自西夷的技术支持,打死他都不信。
奏折是阳谋,是摆在台面上的牌。
他要权要钱,光明正大。
但真正的胜负手,永远藏在暗处。
“章武。”
帐帘被猛地掀开,章武从外面走了进来,
如今的章武已经是特战军指挥使。
“头儿!”
章武抱拳,声如洪钟。
“从特战军里,挑一百个水性最好的。”
江澈没有看他,目光依旧锁定在沙盘上。
“要北地出身,在南边没有亲族故旧,身家清白,嘴巴严,组建海蛟营。”
章武心中一凛。
“海蛟营……”
章武咀嚼着这个名字。
“武器,特制。”
江澈的手指在沙盘上轻轻敲击,“不要长枪重甲,一切从简。”
章武听得心头直跳。
这配置,根本不是为了正面冲杀,而是为了渗透,暗杀和破坏。
“即刻出发,伪装成北地去南边贩卖皮货的商队,搭船南下。”
章武终于忍不住开口:“大人,目标是哪个匪帮?属下愿为先锋,为大人扫平障碍!”
江澈终于缓缓转过身,黑沉的眸子对上章武的视线。
“不。”
章武一愣。
“你们的任务,不是剿匪,是侦查。”
“我要你带着海蛟营,悄无声息地潜入东南,我要知道黑旗帮的一切。”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去查,他们到底在和谁勾结。”
“是佛郎机人,还是红毛夷?他们给了黑旗帮什么?船,还是炮?”
“以及我们朝廷里,又是谁在给他们通风报信。”
章武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