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咀村村委会的办公室,下午两点钟的阳光像个不速之客,斜斜地从破旧的窗棂里钻进来,把墙上那块“脱贫攻坚,决胜小康”的标语牌照得发白,字迹模糊得像蒙了一层霜。屋里闷得像个蒸笼,一台老掉牙的电风扇吊在房梁上,吱呀吱呀地转着,吹出来的风带着一股子土腥味儿,像是从地里刚刨出来的泥块,糊得人脸上黏腻腻的。墙角的蜘蛛网被风扇吹得一颤一颤,像是叹气的老头儿,诉说着这屋子的年久失修。
长条形的会议桌旁,围坐着曹海镇的领导班子成员,一个个脸色严肃,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吧唧的。中午那顿饭的滋味,仿佛还卡在嗓子眼儿里,谁也不敢轻易开口,生怕一说话,那股子野菜稀饭的苦涩味儿就从嘴里冒出来。桌上的搪瓷茶缸里,水早就凉透了,缸沿上还残留着几块发黄的水渍,像极了村里那些破败的土墙。
付平坐在会议桌的主位上,手里捏着一支没点燃的“红梅”烟,烟屁股已经被他捏得皱巴巴的,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视了一圈,目光像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皮发疼。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严:“同志们,中午这顿饭,大家伙儿吃得咋样?有啥感受,都敞开了说,别憋着。”
这话一出口,屋里更静了,静得能听见电风扇的嗡嗡声,像一群苍蝇在耳边打转。领导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想第一个开口。这可不是在镇政府的会议室里,可以打官腔,说套话。这是在孙咀村的村委会,中午刚从贫困户的饭桌上爬起来,嘴里还残留着野菜稀饭或者红苕干饭的味道,谁敢睁着眼睛说瞎话?那味道,不是一般的苦涩,是从舌尖直钻到心窝子的苦,像是把这村里几十年的穷日子都熬成了汤,灌进了肚子里。
戴冠宇坐在付平左手边,屁股底下那把木椅子吱呀作响,像是在嘲笑他的不安。他心里明白,这顿饭,吃得可不只是饭,吃的是政治,吃的是态度。他低着头,手指头不自觉地抠着桌沿上的油漆皮,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中午那碗野菜稀饭的绿色汁水。他偷偷瞄了一眼付平,见付书记的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赶紧又把头低了下去,心里暗骂自己:“戴冠宇啊戴冠宇,你这张嘴,平时开会不是挺能说的吗?怎么这会儿跟被针缝上了似的?”
“咋都不说话了?哑巴了?”付平的语气里带了一丝不耐烦,他把那支没点燃的烟在桌子上磕了磕,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敲打每个人的心窝子。他眯起眼睛,目光像探照灯似的,直直地射向戴冠宇:“冠宇,你先说,你中午吃的那碗野菜稀饭,啥滋味?”
戴冠宇被点了名,身子一僵,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凉水。他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结结巴巴地说:“付书记,这……这野菜稀饭,味道……挺特别的。我以前,从来没吃过这么……这么原生态的东西。”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瞄着付平的脸色,见付书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心里一咯噔,暗骂自己:“原生态?你咋不说‘绿色食品’呢?脑子进水了这是!”
“原生态?”付平哼了一声,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一丝嘲讽,“我看你是吃不惯吧?你老实说,那稀饭,你吃了几碗?”
戴冠宇的脸刷地红了,像个熟透了的柿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吃了一碗,不,两碗……其实,我还能再吃一碗,就是……就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了,手指头在桌沿上抠得更用力了,指甲缝里的绿色汁水都被抠成了泥。
“就是啥?就是怕人家笑话你吃得多,还是怕人家说你没见过世面?”付平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他把烟往桌上一扔,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眼睛死死地盯着戴冠宇,像是要把他看穿似的。
戴冠宇的头更低了,恨不得把脑袋塞进裤裆里。他心里暗骂自己,平时在镇政府开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怎么到了这关键时刻,就掉链子了呢?他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同事,见大家都低着头,装作没听见,心里更是窝火:“你们倒是说句话啊,别让我一个人在这儿挨刀子!”
“严书记,你呢?你中午吃的啥?”付平见戴冠宇不吭声了,又把目光转向了坐在右手边的纪委严书记。
严书记是个老纪检,五十多岁,脸瘦得像块风干的腊肉,平时不苟言笑,眼睛总是眯着,像是在打量谁的灵魂。这会儿也是一脸严肃,低头看着桌上的茶缸,像是在研究缸沿上的水渍。他听到付平点名,缓缓抬起头,声音低沉得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我吃的是红苕干饭,还有一盘炒青菜,一小碟咸菜。”
“味道咋样?”付平目光紧紧地盯着对方,迫不及待地追问着,他那急切的语气之中竟然隐隐透着一丝咄咄逼人的味道,仿佛要将对方逼到墙角一般。
而被问到的严书记则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淡淡地吐出三个字:“能吃饱。”他的回答简短而直接,干干脆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就好像是在向领导汇报工作一样简洁明了。
听到这个回答,付平显然不太满意,只见他的眉头瞬间皱得更紧了,两条眉毛几乎都要拧成一团麻花,那深深的褶皱看上去简直像能够夹住一只苍蝇似的。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再次问道:“就这样?”似乎完全无法接受这样简单敷衍的回应。
一时间,气氛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两人之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人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
严书记抬起头,看了付平一眼,眼神深邃得像口老井。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付书记,我知道您安排这顿饭的用意。说实话,我以前对咱们镇的贫困情况,了解得不够深入。今天这顿饭,让我看到了真实的情况,也让我感到了肩上的责任。”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是在念一份检讨书,但语气里却带着一丝真诚。
付平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语气依然严肃:“袁云飞,你呢?你中午吃得挺丰盛啊,两菜一汤,还有鸡蛋。”他的目光转向了对面坐着的袁云飞,语气里带着一丝揶揄。
袁云飞这会儿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手指头不自觉地捏着衣角,像是怕把衣服捏出褶子来。他听到付平点名,赶紧坐直了身子,挤出一个笑容:“付书记,我……我那顿饭,是老乡特意准备的。他们家,应该算是村里条件稍微好一点的。但是,老乡一个劲儿地跟我说‘招待不周’,‘让领导们受委屈了’。他们越是这样说,我心里越不是滋味。他们这么困难,还尽力拿出最好的东西来招待我们,这份淳朴和热情,让我很感动,也让我觉得我们的工作还远远不够。”
“愧疚?”付平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味道,“你觉得愧疚,就对了!我们这些当干部的,要是连这点愧疚都没有,那还算什么D员?”他顿了顿,目光又扫视了一圈屋里的人,像是要把每个人的心思都看穿似的。
其他领导们见状,也陆续开口了,有的说自己吃的是玉米糊糊,有的说自己吃的是土豆,还有的说自己吃的是自家腌的咸菜就着白米饭。总之,没有一个吃得舒坦的。那些饭菜的滋味,像是一把把钝刀子,慢慢地刮着他们的心窝子,让他们既羞愧又不安。
终于,轮到了吴冲发言。然而此刻的他,却宛如一个受尽委屈、唯唯诺诺的小媳妇一般。只见他低垂着头颅,双手不安地摆弄着衣角,声音轻得如同蚊子哼哼:“付书记,我......我没吃到饭。”
此言一出,原本安静的屋内瞬间爆发出一阵低沉而压抑的笑声。那笑声听起来怪异极了,就好似一群正被人紧紧掐住脖颈的鸡群,拼命想要挣扎着叫出声来,于是只能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连串断断续续的“咯咯”声。
就连一向沉稳严肃的付平听到这句话后,都不禁愣住了。他那双原本就微微眯起的眼睛此刻瞪得浑圆,两道浓眉更是紧紧地拧在了一起,中间形成的褶皱深得仿佛能够轻易夹住一只苍蝇!
吴冲的脸涨得通红,像个熟透了的柿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低着头,小声说:“我去的那家,是村里有名的懒汉,叫……叫尹志豪。家里乱得跟猪窝一样,别说饭了,连口热水都没有。我问他,咋不弄点吃的?他说,没米,没菜,也没柴火。”吴冲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了,手指头不自觉地抠着桌沿上的油漆皮,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中午在尹志豪家院子里抓了一把土的灰尘。
“没米,没菜,也没柴火?”付平的眼睛眯了起来,像是两把锋利的刀子,直直地刺向吴冲,“那他平时吃啥?”
“谁知道呢,可能……可能就靠救济粮过日子吧。”吴冲的声音更低了,头几乎要埋进胸口里,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
屋里的笑声更大了,但这次的笑声,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像是一群人在寒风里挤出几声干笑,掩盖心里的酸楚。有人偷偷瞄了一眼付平,见付书记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赶紧把笑声咽了回去,低头装作整理桌上的文件。
付平猛地一拍桌子,“啪”的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像是一记闷雷炸在屋子里。电风扇被震得吱呀一声,像是吓得忘了转动。屋里顿时鸦雀无声,连墙角的蜘蛛网都仿佛僵住了。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你们以为这是在听笑话吗?这是我们工作的失职!是我们对不起老百姓!”付平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他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像是一条条蚯蚓在皮肤下蠕动。他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像是要把他们的心思都挖出来,扔到桌面上晾晒。
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是一群老鼠被猫盯上了,大气都不敢喘。戴冠宇偷偷瞄了一眼付平,见付书记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一头被激怒的老牛,心里暗暗叫苦:“这下完了,付书记这是真动怒了,今天谁也别想好过。”
付平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他的脚步很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上,发出“咚咚”的闷响。他的皮鞋底在泥地上磨出一道道黑印,像是在这破旧的村委会里画出一条条愤怒的线。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一股热风夹杂着土腥味儿扑面而来,吹得他额前的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着屋里的人。
“同志们啊!”付平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众人,他深吸一口气后接着说道:“我今天之所以特意安排大家到贫困户家中去吃饭,绝不是单纯地想要让各位忆苦思甜,也绝非是为了搞什么形式主义、作秀给别人看。我的真正目的,就是希望你们能够亲身走进这些贫困家庭,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一看他们真实的生活状况;亲自去感受一番,了解咱们曹海镇到底有多少普通百姓至今仍然深陷于如此艰难困苦的日子当中无法脱身!”
付平的嗓音低沉且饱含力量,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一把沉重无比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坚硬的石头之上,瞬间迸溅出无数耀眼的火花。
“就拿孙咀村来说吧,它所呈现出来的这种贫困状态并非个例现象。事实上,在我们偌大的曹海镇上,像孙咀村这般贫穷落后的村庄还有很多很多。其中一些村落,甚至要比孙咀村更为穷困潦倒。有的地方,连一条能让人正常行走的道路都找不到,村民们出行只能依靠坑洼不平、泥泞不堪的土路;还有些村庄,连一口干净卫生的饮用水都难以保障,老百姓们不得不长期饮用那些受到污染、浑浊不清的水源。更有甚者,许多普通人家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劳作下来,却连几顿肉食都舍不得吃上一回。”说到此处,付平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食指,直直指向窗外那片广袤无垠的黄土坡。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愤怒与不甘,仿佛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亲手将这片贫瘠荒芜的土地彻底刨开,好让所有人都能清楚看到深埋其下的无尽苦难和辛酸。
“有些同志,可能平时坐在办公室里,看看文件,听听汇报,就以为自己对基层的情况了如指掌。就以为我们的扶贫工作已经做得够好了。但是,今天这顿饭,应该让你们清醒清醒了吧?”付平的目光扫过每个人,像是要把他们的灵魂都剥开,看看里面藏着多少麻木和自满。
“我们是干部,是人民的公仆。我们的权力是人民给的,我们的责任是为人民服务。如果我们不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如果我们不能让贫困群众摆脱贫困,那我们就是失职,就是犯罪!”付平的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几乎是在吼了,像是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恨不得冲出去撕碎那些贫穷和苦难。
“这几年,我们的扶贫工作也取得了一些成绩,大家的思想认识也有所提高。但是,这还远远不够!我们离‘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目标还有很大差距!我们必须拿出‘啃硬骨头’的精神,坚决打赢这场脱贫攻坚战!”付平说着,猛地一挥手,像是要把屋里的闷气都挥出去。
“我希望,我们班子成员能够团结一心,齐心协力,共同把曹海镇的扶贫工作做好!让曹海镇的老百姓,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付平的话,像一记记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他的声音在屋里回荡,像是一阵阵闷雷,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戴冠宇听着付平的话,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了自己中午吃的那碗野菜稀饭,想起了贫困户那双浑浊而又充满期待的眼睛。那双眼睛,像是一面镜子,照得他无地自容。他突然觉得,自己以前做的那些工作,都太浮于表面,太缺乏实效。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那绿色汁水,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清了清嗓子,说:“付书记,我有个建议。”
付平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意外,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