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咀村,这名字听着就带着一股子土腥味儿。它像一只老龟,趴在群山环抱的褶皱里,多少年了,日头从东边山头爬上来,又从西边山头滚下去,照在这片土地上,也没照出个啥新鲜花样。
可这几年,村里也变了。一条水泥路,像一条灰白色的长蛇,蜿蜒着从镇上伸了进来,一直通到了村委会门口。这路修得好,平整得像刚打磨过的石板,车轮子碾上去,稳稳当当,一点儿也不颠簸。
袁云飞坐在车里,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田埂和树木,心里头有些感慨。这孙咀村,他也不是头一回来,可每次来,感觉都不一样。以前那土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脚泥,别说坐车了,就是走路都嫌费劲。现在可好,从镇上到这儿,屁股还没坐热乎呢,十几分钟就到了。
“老严,你说,这付书记,到底是个啥样的人?”袁云飞突然开口,打破了车内的沉默。他转头看向坐在身旁的老严,老严正低头摆弄着手机,听到袁云飞发问,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精明。
“这可不好说。我跟他打交道的次数也不多,只知道他做事雷厉风行,不按常理出牌。”老严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几分谨慎,“不过,我听说,他这个人,心思深得很,你琢磨不透。”
袁云飞点了点头,没再说话,目光又转向了窗外。他心里头也有些犯嘀咕。这次下来调研,本来是件挺简单的事,可付书记偏偏要搞得这么复杂,还非得拉上他们几个。现在,四辆车,一溜儿地停在了村委会门口。
村委会的院子不大,几间平房,刷着白石灰,墙角还长着几丛野草。院子里倒是收拾得挺干净,扫帚的痕迹还清晰可见。
“各位领导一路辛苦,一路辛苦!”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袁云飞的思绪。他抬头一看,一个中年汉子正快步迎了上来。这汉子身材不高,但很结实,皮肤黝黑,脸上挂着朴实的笑容,一看就是个地道的庄稼汉。
“刘村长,客气了,客气了。”袁云飞连忙下车,握住了刘根生的手。刘根生是孙咀村的村长,袁云飞跟他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是个能干人。
刘根生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都是村里的干部,一个个都笑呵呵的,透着一股子热情劲儿。
付平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这次请客吃饭,就是要深入基层,了解民情。光听汇报,看材料,那是隔靴搔痒,不顶用。所以,我想了个法子,让大家伙儿都体验体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继续说道:“咱们今天中午,不吃食堂,也不去饭店。咱们去贫困户家里吃,体验一下他们的日常饭菜。”
这话一出,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付平会来这么一出。去贫困户家里吃饭?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付书记,这……”袁云飞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怎么?有困难?”付平挑了挑眉,问道。
“没,没困难。”袁云飞连忙摇头,“只是,这会不会太打扰老百姓了?”
“打扰?咱们就是去了解情况的,怎么能叫打扰呢?”付平笑了笑,“再说,咱们也不是白吃白喝,该给的钱,还是要给的。”
他从桌上拿起一张纸,展示给众人看:“这是村里的贫困户名单,一共九户。你们每人选一家,中午就去他们家吃饭。我也会选一家,带头示范。”
这下,彻底没人说话了。付平都这么说了,谁还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那就这么定了。现在,你们开始选吧。”付平把名单放在桌上,示意大家开始选择。
戴冠宇是第一个站起来的。他走到桌前,扫了一眼名单,指着其中一户说道:“我选这家。”
他选完,还回头看了看众人,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在说:“看,我多积极,多勇敢!”
其他人见戴冠宇选了,也陆陆续续地开始选择。有的皱着眉头,仔细研究着名单;有的则随意指了一户,仿佛只是为了完成任务。
付平站在一旁,默默地观察着众人的反应。他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等其他人都选完了,他才走到桌前,指着最后剩下的一户说道:“那我就选这家吧。”
“付书记,您这……”刘根生在一旁,忍不住说道,“您这……您这选的可是最……”他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最什么?”付平问道。
“最……最难缠的一户。”刘根生终于说了出来,“您看,要不您换一家?”
“不用换了,就这家。”付平摆了摆手,语气坚定,“咱们就是要挑最难的,才能看到最真实的情况。”
起初,大家伙儿心里头都有些不情愿。去贫困户家里吃饭,这算哪门子调研?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可碍于付平的威严,谁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配合。这就是官场,领导一句话,下面的人就得跑断腿。
刘根生见付平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说什么。他叹了口气,转身走出了屋子,去安排后续事宜。他得找几个靠谱的村民,给这些人带路,还得提前跟那些贫困户打好招呼,免得到时候出什么岔子。
戴冠宇跟着一个带路村民,沿着田埂小路,往选定的贫困户家中走去。这带路村民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皮肤黝黑,身材瘦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脚上是一双沾满泥巴的解放鞋。
“老哥,还有多远啊?”戴冠宇走了几步,就有些气喘吁吁。他平时在办公室里坐惯了,很少走这么远的路。
“不远了,不远了,就在前头。”汉子回过头,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这家贫困户,叫什么名字啊?家里都有啥人啊?”戴冠宇又问道。他想提前了解一下情况,免得到时候手足无措。
“他叫友生,是个单身汉,四十多岁了。家里就他和他老娘,他老娘七十多了,身体也不大好。”汉子一边走,一边介绍,“这友生啊,是个……唉,咋说呢,就是个……懒汉,不务正业,整天游手好闲,全靠他老娘养活。”
“懒汉?”戴冠宇皱了皱眉,“那他家为啥还贫困啊?就因为他懒?”
“可不就是因为他懒嘛!”汉子叹了口气,“他年轻的时候,也出去打过工,可干不了几天就回来了,嫌累嫌苦。后来,干脆就待在家里,啥也不干,就等着吃现成的。他老娘心疼他,也舍不得说他,就一直这么惯着他。这几年,他老娘年纪大了,身体也越来越差,家里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戴冠宇听了,心里头有些不是滋味。他虽然对友生这种人没什么好感,但想到他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娘要照顾,又觉得他有些可怜。
“那他家,房子怎么样啊?”戴冠宇又问道。他想从房子的状况,来判断一下这家人的贫困程度。
“房子?他家……”汉子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了脚步,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间红砖平房说道,“喏,就是那间。”
戴冠宇顺着汉子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间红砖平房,孤零零地矗立在田野里。这房子虽然不大,但看起来还算整洁,红砖砌的墙,瓦片盖的顶,比周围那些破旧的土坯房要强多了。
“这……这是他家?”戴冠宇有些疑惑,“这房子,看起来也不算太穷啊。”
“这房子,可不是他盖的。”汉子解释道,“这是我前几年看他们家实在太可怜,帮他们盖的。他原来的房子,早就垮塌了,根本没法住人。”
“哦,原来是这样。”戴冠宇这才明白过来。他心里头对这汉子,不由得多了几分敬佩。
两人说着话,就来到了红砖平房前。院子不大,用篱笆围着,院子里种着几棵蔬菜,还有一口水井。
“友生,友生,家里来客人了!”汉子站在院子门口,大声喊道。
喊了几声,屋里才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啊?”
“是我,根叔,县里来人了,在你家吃饭。”汉子说道。
“哦,来了啊。”屋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一个老妇人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这老妇人满头白发,脸上布满了皱纹,像一张揉皱了的纸。她穿着一件打着补丁的旧衣服,身子佝偻着,看起来十分虚弱。
“大娘,您好。”戴冠宇连忙上前,扶住了老妇人。
“哎,好,好。”老妇人看着戴冠宇,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快进屋,快进屋。”
她把戴冠宇和汉子让进了屋。屋里光线昏暗,一股子霉味扑面而来。戴冠宇环顾四周,只见屋里陈设简陋,一张破旧的木床,一张缺了腿的桌子,几把歪歪扭扭的凳子,就是全部的家当。墙角还堆放着一些杂物,显得十分凌乱。
老妇人走到灶台前,开始忙活着做饭。这灶台是用泥土砌成的,上面架着一口大铁锅,锅底已经被烧得乌黑。老妇人从一个破旧的瓦罐里舀了几瓢水倒进锅里,又从一个篮子里拿出一些野菜,洗干净后扔进了锅里。
“大娘,您这是煮的啥啊?”戴冠宇好奇地问道。
“没啥,就是些野菜。”老妇人笑了笑,“家里也没啥吃的,就只能吃这些了。”
戴冠宇看着锅里那些绿油油的野菜,心里头一阵酸楚。他从小在城里长大,从来没吃过这些东西。
“友生呢?他咋不在家啊?”汉子在一旁问道。
“他……他在屋里呢。”老妇人指了指里屋。
话音刚落,里屋的门帘一掀,一个男人走了出来。这男人就是友生,他穿着一条破旧的秋裤,上身光着膀子,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鸡窝。他一脸的不耐烦,看着戴冠宇和汉子,没好气地说道:“你们来干啥?”
“友生,这是县里来的戴镇长,来咱们家吃饭。”汉子连忙解释道。
“吃饭?吃饭就吃饭呗,还带这么多人来干啥?”友生瞪了戴冠宇一眼,“还空着手来,一点儿礼数都不懂。”
戴冠宇被友生说得一愣,他没想到这友生竟然这么不讲理。他刚想开口解释,就被汉子拉住了。
“友生,你别胡说八道。戴镇长是来了解情况的,不是来送礼的。”汉子瞪了友生一眼,“你赶紧去把衣服穿上,像什么样子!”
友生撇了撇嘴,不情愿地回屋穿衣服去了。
戴冠宇看着友生的背影,心里头更加不是滋味。他没想到,这贫困户竟然是这么一副德行。
老妇人煮好了饭,把饭菜端上了桌。饭菜很简单,就是一锅稀饭,一盘野菜。稀饭稀得可以照见人影,野菜也只是简单地用水煮了一下,没放任何调料。
老妇人把饭菜分成几份,小心翼翼地递给戴冠宇和汉子。她自己只盛了一小碗稀饭,还把碗里的野菜都夹给了戴冠宇和汉子。
“大娘,您也吃啊。”戴冠宇连忙把野菜夹回老妇人的碗里。
“我不饿,你们吃,你们吃。”老妇人笑着说道。
友生这时也从里屋出来了,他一屁股坐在桌子旁,拿起碗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他吃得很快,狼吞虎咽,一点儿也不顾及别人。
戴冠宇看着友生那副吃相,心里头一阵厌恶。他端起碗,喝了一口稀饭。稀饭很淡,没什么味道,但却有一股淡淡的米香味。野菜也很苦,但却有一股清新的味道。
“这饭……还挺好吃的。”戴冠宇说道。他这话,一半是出于礼貌,一半也是真心话。
“好吃就多吃点。”老妇人笑着说道,“家里也没啥好东西,就只有这些了。”
孙友生狼吞虎咽地吃着,不时抬头看戴冠宇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审视。
"县里给了多少补助?"他突然问道,嘴里还塞满食物。
戴冠宇愣了一下:"你是问贫困户补助吗?"
"对啊,每年都说给钱,但到我手里的没几个。"孙友生撇撇嘴,"都是村里的人克扣了。"
汉子脸色变了:"友生,你这话就不对了。补助都是按政策发放的,去年给你家的五千块钱,你自己不都收到了吗?"
"那点钱够干啥?"孙友生不屑地说,"隔壁张家娶媳妇彩礼都要十万呢。"
老妇人脸上露出尴尬和无奈:"领导别听他胡说,政府的补助我们都收到了,挺感谢的。"
戴冠宇点点头,继续吃着碗里的饭菜,心里却在想着孙友生刚才的话。
吃完饭后,戴冠宇主动提出帮忙洗碗,但被老妇人坚决拒绝:"哪能让领导洗碗呢,我来就行。"
告辞时,孙友生已经躺在了里屋的床上,头也不回。老妇人一直把他们送到院子门口,不停地道谢:"谢谢领导来看望,有空常来啊。"
出了院子,戴冠宇掏出钱包,准备留下些钱,却被汉子拦住了。
"别给钱,"汉子压低声音说,"给了他也是浪费。他赌博成性,村里人都不愿意和他打交道。那老人家倒是个好人,可惜生了这么个儿子。"
戴冠宇点点头,收起钱包。他转身最后看了一眼那间红砖平房,想到老妇人佝偻的身影和灶台前忙碌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
"这样的家庭,光给钱可能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他轻声说。
汉子叹了口气:"是啊,有些人穷不是因为没钱,而是因为——"他没有说完,但戴冠宇明白他的意思。
走在返回村委会的路上,戴冠宇忽然理解了付平安排这次活动的用意。不是简单的体验贫困生活,而是让他们亲眼看看贫困的真实面貌,了解扶贫工作的复杂性。扶贫不仅是物质上的帮助,更需要从思想上、能力上帮助贫困户脱贫。
阳光依然强烈,照在田野上,照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戴冠宇想到自己碗里那清淡的野菜和稀饭,想到老妇人布满皱纹却依然明亮的眼睛,心中升起一股责任感和使命感。
"汉子,你说友生这样的人,我们该怎么帮他?"戴冠宇问道。
汉子思考了一会儿:"说实话,像友生这样的,最难帮。给钱他就挥霍,给技术他不学,安排工作他不干。我们试过很多办法,但效果都不大。"
"他妈妈很不容易。"戴冠宇感叹道。
"是啊,老人家命苦。年轻时丈夫早逝,一个人拉扯友生长大,结果养出这么个不孝子。"汉子的声音中带着同情,"她才是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戴冠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到村委会后,他看到其他人也陆续返回,脸上带着各种复杂的表情。有些人看起来很疲惫,有些人若有所思,还有些人似乎被触动了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