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党委书记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头透出一股子烟草和陈茶混合的沉闷气味,像是老人囊中久存的褐色烟丝,带着一种权力发酵后的浑浊。阳光透过半拉开的百叶窗,在红木办公桌上切出几道明晃晃的光带,像是舞台上的追光灯,打在正对着电话筒吐沫星子横飞的付平身上。
"老刘啊,是我,付平。"付平的声音粗粝,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劲儿,像是砂纸打磨过的铁块,每一个字都硌得人耳朵疼。食指有节奏地叩击着红木桌面,扣出一串令人紧张的钝响。"明天中午,对,就在你那儿,孙咀村。你啥也不用准备,真的,啥也不用准备!"
他刻意提高了声音,眼睛斜瞥向虚掩的门缝,确保门外的人能将这番话一字不漏地听进去。
电话那头的刘根生,孙咀村的老村长,正蹲在自家院子里,捧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碗底积着一圈黑褐色的茶垢,像是时间在那里沉淀的年轮。他呼噜呼噜地喝着稀粥,喉结一上一下滚动着。听到付平这突如其来的电话,手一抖,差点把碗给摔了。热粥洒在他褪色的军绿裤子上,烫得他"哎哟"一声蹦了起来。
院子里的芦花鸡被惊得咕咕叫着四散奔逃,老黄狗则对着门外刚驶过的三轮车狂吠不止。刘根生连忙放下碗,用袖子胡乱擦了擦嘴,对着话筒连声应着:"哎,哎,付书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付平的声音又提高了八度,像是怕刘根生听不清似的,又像是故意要让办公室外头的人听见:"记住喽,啥也不用准备!就是……找几个人,带个路。对,带个路就行。其他的,你别管。"
刘根生心里犯嘀咕,这付书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啥也不让准备,光带个路?这年头,哪有领导下乡吃饭不让准备的?不准备,吃啥?喝西北风啊?他脑子里飞快转过几个念头,目光落在院子角落那个种着嫩荷兰豆的菜畦上。
"那个,付书记,咱村里条件简陋,招待不周可别怪罪啊。"他试探性地说,声音放得格外轻柔,像是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想从付平话语的网眼中钻出去。
"准备就是不尊重我的指示!"付平音量陡增,嗓音中带着一股子雷霆震怒的威严,"我说了不用准备,你就一根葱都不许准备,听明白没有?"
"明白明白,我都记下了。您放心,保证误不了事。"刘根生赔着笑,点头哈腰的,仿佛付平就站在他面前似的。脑子里却盘算着:这肯定是检验基层工作作风的,付书记就是要看我们是不是铺张浪费。好,那我就准备点窝头、腌芥菜,让领导们体验一把咱农村的"寒酸饭食",也正好显得我们基层干部艰苦朴素。
"行,那就这样,明天十一点半到你那儿。"付平"啪"地一声挂了电话,声音干脆利落,像是一把铡刀落下。
刘根生转身冲屋里喊:"老婆子!明儿镇里领导要来咱家吃饭,快去把咱地里的新荷兰豆摘些,再把年前腌的那坛子咸菜拿出来晒晒!"
他转身看到堂屋门边倚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正是村会计王二柱。王二柱裤脚上沾着几处黄褐色的猪粪痕迹,手里捏着一沓皱巴巴的账单,见刘根生看他,立刻凑上前来,压低声音道:"村长,刚才那是谁打来的电话?"
"付书记!"刘根生压低嗓门,脸上满是神秘兮兮的得意,"明天要来咱村里。说是啥都不用准备,但你懂的,这肯定是考验咱基层干部的工作作风。"
王二柱眼睛一亮:"那咱是大操大办还是从简?"
"从简,必须从简!"刘根生立刻正色道,"准备些窝头咸菜,越寒酸越好。但要让他们看出咱的诚意,懂不?"
王二柱露出一个会意的笑容:"明白,村长。那我这就去准备,保证让付书记看到咱们的艰苦朴素作风!"
付平挂了电话,在老板椅上转了个圈,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眯起眼睛,看着窗外那棵繁茂的杨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这事儿,得办得神不知鬼不觉,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袁云飞在家里吃早饭的时候,窗外的雾气还未散尽,像层灰白的纱布,松松垮垮地缠绕在小镇的屋檐上。他慢条斯理地咬着从食堂带回来的包子,油腻的包子底部在报纸上印出一片暗黄的油渍。他的手指翻转着手机,滑动着屏幕上的新闻标题,眼神漫不经心。这些馒头包子是镇政府食堂的福利,每天早上都有人送到各位领导家中,是那种不成文的规定,也是那种心照不宣的特权。
"老袁,你今天去哪啊?"妻子端着一碗稀饭放在他面前,随口问道。她是个精明干练的中年妇女,染得发亮的黑发挽成一个简单的发髻,家居服外套着一条花围裙,上面还沾着几处淡淡的油迹。
袁云飞头也不抬:"上班呗,能去哪。"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就像回应一个不值得回答的问题。
"我是说中午,听说今天有什么活动?"妻子往他碗里添了半勺榨菜,那榨菜咸得发亮,刺鼻的气味立刻在狭小的厨房里散开。
袁云飞这才放下手机,嚼着包子含糊不清地说:"付书记安排的,好像要带大家吃饭。具体干啥不清楚,反正跟着去就是了。"他的眼神闪烁,似乎在掩饰什么。
妻子点点头,转身进了卧室,片刻后拿出一个米黄色的信封,那信封鼓鼓囊囊的。
袁云飞接过信封,掂了掂分量,满意地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钢笔,在信封的一角写了几个小字,然后将信封塞进了西装内侧的口袋。那口袋明显是特制加厚的,比普通西装口袋深得多,信封塞进去后,外表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
"每次都这样,也不知道你们到底在忙些什么。"妻子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嘟囔,眼神里却闪烁着精明的算计。
袁云飞擦了擦嘴,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领带:"这叫工作需要,你懂什么。"说完,他拿起公文包走出了家门,脚步轻快,像是一个即将去赴约会的年轻人。
到了办公室,袁云飞的第一件事就是泡茶。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紫砂杯,那是上次招商引资时一个商人送的茶具套装中的一件,据说价值不菲。他动作熟练地放入几片上好的龙井,然后用保温杯中的热水冲泡,水流冲击茶叶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脆。茶香在办公室里弥漫开来,他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慢慢吐出一团烟雾,看着烟雾在晨光中缓缓扭曲、升腾、消散。
打开电脑,他随意点开几个政府网站,浏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新闻。没过多久,他便切换到一个购物网站,开始浏览各种高档手表和皮鞋。时间在这样的消磨中流逝,他偶尔伸个懒腰,或者起身在办公室里踱几步,看看窗外的景色。
路过洗手间时,他在镜子前停下,审视着自己略显疲惫的面容和微微发福的身材。镜面上的水渍模糊了他的影像,就像是他那模糊不清的政治前途。他正要整理领带,忽然听到一阵沉重而有力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如同鼓点般压迫着他的神经。
"付书记来了!"他心中警铃大作,急忙用水抹了把脸,装出一副正在洗手的样子。
付平从洗手间门口经过,头也不回地说了句:"袁镇长,十一点半楼下集合,带上你们几个副镇长,去吃饭。"
袁云飞连忙应道:"好的,付书记,没问题。"他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
回到办公室,他立刻关闭了购物网站,打开了几个工作文件,装模作样地开始敲击键盘。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付平站在门口,犀利的目光扫视着屋内每一个角落。
"袁镇长,准备一下,十一点半楼下集合,去吃饭。"付平的声音干脆利落,仿佛之前在走廊的交谈从未发生过。
袁云飞立刻站起身来,装出一副刚从工作中抬头的样子:"好的,付书记,马上就好。"他的额头上已经沁出细密的汗珠。
付平的目光在袁云飞微微鼓起的西装内袋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身离开。袁云飞松了一口气,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他从抽屉里拿出一面小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和领带。他拍了拍西装内侧口袋,确认红包还在,然后拿起手机和车钥匙,心中对即将到来的饭局充满期待。
十一点二十分,政府大院的坝子里已经停了三辆黑色轿车,烈日照射在漆黑的引擎盖上,蒸腾起一层肉眼可见的热浪。几位副镇长陆续从办公楼里走出来,在阳光下眯着眼睛,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
吴冲站在一旁,不停地调整着领带结,那条领带是他妻子前天刚从县城买回来的,据说是什么名牌,花了小半个月的工资。他的眼神不安地四处游移,像一只警惕的兔子,生怕从哪个角落突然蹦出个纪委干部。
"今天又是什么场合?"戴着金丝眼镜的贺志强问道,不停地用手绢擦拭着镜片,虽然那镜片干净得能反射出他焦虑的眼神。
"谁知道呢,付书记没说,跟着去就是了。"吴冲耸耸肩,语气中满是不以为然,但微微抖动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会不会是付书记生日?"有人小声猜测,眼睛却不住地往四周瞟,生怕被人听到这般大逆不道的猜测。
"不像,生日哪会约在那种偏僻地方。再说了,现在这形势,谁敢大操大办啊?"
"说不定是考察民情?最近上头抓作风抓得紧,或许是要去体验基层生活?"有人语带讥讽地说道。
纪委书记严正义匆匆赶来,西装领口已经被汗水浸湿,腋下呈现出两个明显的深色圆圈。他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向众人点头致意:"各位,抱歉来晚了。"
"严书记,您这是监督我们呢,还是陪我们同流合污啊?"贺志强打趣道,引来一阵低笑。
严正义尴尬地笑了笑:"哪里哪里,都是同事,出来聚聚,联络感情嘛。"
吴冲见人已经差不多齐了,于是不动声色地走到各位领导身边,低声询问:"带了没?"众人心照不宣地点点头,有的拍拍口袋,有的晃晃公文包。
"我这儿统一管理。"吴冲用报纸包裹着一只布口袋,状似闲聊般凑到每个人身边,悄无声息地收集着大家的"心意"。
"付书记会收吗?"有人忧心忡忡地问。
吴冲笑得很有把握:"放心,明白人都懂规矩。但我可不保证收不收啊,毕竟......"他意味深长地停顿,留下半句话让人浮想联翩。
袁云飞走到人群中,看到副镇长吴冲正站在一旁整理文件。他走过去,不着痕迹地将口袋里的信封递了过去:"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这是什么?"吴冲故作惊讶地问,眼神却闪烁着了然的光芒。
"你懂的。"袁云飞眨眨眼,声音压得极低,"大家都一样吧?"
吴冲点点头,将信封迅速塞进公文包内的一个特制夹层:"差不多,但是我可不保证付书记收不收啊。这年头,风声紧,大家都谨慎。"
就在这时,付平和镇长戴冠宇一起从楼上走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们。戴冠宇的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笑容,而付平则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戴冠宇躲在树荫下,手机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投下蓝色的光晕,显得格外醒目。察觉到付平的注视,他连忙收起手机,快步跟上。
"都到齐了吗?"付平环顾四周,声音低沉而有力。他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扫过,像雪亮的手电筒照进每个人内心最阴暗的角落。
"就差严书记。"吴冲快步上前,恭敬地回答。
"严书记?"付平皱了皱眉,"刚才不是还看见他站在那儿吗?"
"可能去洗手间了。"有人小声解释。
"打电话叫他快点。"付平简短地说,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吴冲连忙掏出手机,拨通了严书记的电话,压低声音说了几句。不一会儿,纪委书记严正义匆匆从楼里跑出来,额头上还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有个电话耽搁了。"严正义气喘吁吁地解释,脸上堆满了歉意。
"严书记,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啊。"贺志强打趣道,引来一阵笑声。
严正义尴尬地笑了笑,不动声色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悄悄递给吴冲。吴冲接过后轻轻点了点头,动作快如闪电地将信封塞进公文包的夹层里。
办公楼前的台阶上,一群普通职员正端着搪瓷缸子喝水闲聊,看到这阵仗,眼中不免流露出艳羡和好奇。"又去吃饭了,"有人小声嘀咕,"也不知道是哪家的饭店这么有福气。"
"行了,上车吧。"付平招手示意,率先走向第一辆车。
众人鱼贯走向停在院子里的三辆黑色轿车。袁云飞跟在付平身后,注意到戴冠宇悄然跟着付平钻进了第一辆车。他暗自思忖,这两人今天似乎格外亲密,难怪戴冠宇一早就带着那副神秘兮兮的表情。
袁云飞被安排在第二辆车上,与他同乘的还有严书记和贺志强。车门关上的瞬间,车内空间顿时封闭成一个私密的小世界。司机发动引擎,三辆车缓缓驶出政府大院,在午后的阳光下,车身闪烁着庄重的黑色光芒。
"去哪里吃饭?"严书记系好安全带,随口问道。
"你这个纪委书记,怎么满脑子想的都是吃啊?"袁云飞打趣道,"不是应该时刻警惕,监督我们这些人吗?"
车内爆发出一阵笑声。严书记摆摆手,脸上挂着无奈的笑容:"别开玩笑了,我这个纪委书记是怎么当的,大家心里都清楚。再说了,咱们都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兄弟,我监督谁去?"
"说得也是。"袁云飞点点头,"不过这次付书记也没跟我们交代清楚,只说去吃饭,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车队缓缓穿过镇区的主干道,引来路人纷纷侧目。政府的车队在这个小镇上总是显眼的存在,普通职员看到这样的阵仗,眼中不免流露出羡慕和好奇。车队经过芝麻山大酒楼时明显减速,几个人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去,期待着车子停下。但车队只是稍作停顿,便继续前行。
"我猜啊,"贺志强凑过来,压低声音说,"可能是付书记找到了什么新的农家乐吧?"
车队已经驶出了镇区,沿着蜿蜒的山路向孙咀村方向驶去。窗外的景色由城镇建筑逐渐变为连绵的田野和散落的农舍。道路两旁的玉米地里,叶片边缘已经泛起枯黄,无声地诉说着干旱的威胁。路上扬起的尘土吸附在车窗上,形成一层黄褐色的磨砂滤镜,模糊了窗外的景色。
"要不问问前面车里的吴镇长?"严书记提议,"他应该知道些什么。"
袁云飞摇摇头:"算了吧,吴冲那个人精,他要是知道什么,早就跟我们透露了。估计他也是一头雾里。"
"那就问问司机。"贺志强拍了拍司机的肩膀,"小张,你知道我们今天具体去哪里吗?"
司机目视前方,恭敬地回答:"付书记只告诉我跟着第一辆车走就行,具体去哪里我也不清楚。"他的眼神通过后视镜与贺志强对视一瞬,又迅速移开,那躲闪的目光似乎在说他知道得比表面上多得多。
袁云飞掏出手机,偷偷看了一眼通讯录里"孙咀村刘"的未拨电话,又迅速锁上屏幕。他看向窗外干裂的土地和几乎干涸的引水渠,心中突然涌起一丝不安。这孙咀村,是全镇最穷的村子之一,能有什么好东西招待他们?
吴冲坐在第三辆车上,心里有些不安。作为副镇长,通常所有活动的安排都要经过他的手,但这次付平却反常地没有提前告知详情。他掂了掂公文包,里面装着几个信封,每次挤压都发出纸张摩擦的细微声响,沉甸甸的,让他既安心又忐忑。
"你说,我们这一车人,到底是去干什么?"吴冲问身边的财政所长程远山。
"管他呢,付书记安排的事,跟着走就是了。"程远山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有吃有喝,还有红包拿,多好的事。"
吴冲点点头,却仍然眉头紧锁。他注意到车队已经驶离了主干道,拐上了一条土路,两旁是高高的玉米地,叶片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窃窃私语,道路越来越窄,颠簸感也越来越强。
"肯定是去吃野味。"程远山小声嘀咕,"这种偏僻地方,不是野味是什么?可能是打到了什么稀罕物件,不敢在镇上吃,才拉我们到这穷山沟里来。"
但吴冲的心却无法平静。他知道付平不是个简单的人,他做事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一切行动都有其目的。这次突然安排这么一个饭局,必定有他的用意。
车队终于驶入孙咀村。这是一个典型的贫困村落,房屋低矮破旧,街道坑洼不平,几只瘦骨嶙峋的鸡在路边啄食,对驶过的豪华车队不屑一顾。村民们站在门口,好奇地打量着这支不速之客,眼神中既有敬畏,也有疑惑。
车队最终停在一座低矮的院子前。院墙斑驳,大门已经褪色,但院子里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刘根生已经站在门口等候,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衣,脸上堆满了笑容。
当付平推开车门,第一个走下车的瞬间,刘根生连忙迎上去,腰弯得像一把镰刀:"付书记,您来了!欢迎欢迎!"
付平点点头,声音低沉却清晰:"人都找齐了吗?"
"都齐了都齐了,在后院等着呢。"刘根生连忙回答,眼睛不住地往后瞟,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付平转向身后的众人,声音洪亮地说:"大家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