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海镇距离县城三四十公里,付平开着那辆挂着县府办退役牌照的黑色帕萨特,一个小时后便稳稳开进了镇政府大院。可在付平心里,这一个多月的“远征”比这六十公里的车程漫长得多。为了那个在脑子里反复修改十几稿的项目构想,他耗尽了心力,鬓角也添了不少白发。
他曾半开玩笑地对副镇长吴冲说:“为了这个项目,我这一个多月,比当年在省委党校脱产学习那三个月还难熬。天天琢磨,唯恐哪个细节没想到,到时候出纰漏,咱们都得跟着倒霉。”
帕萨特驶入大院,已是下午两点,秋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斜照着政府院里的香樟树。院子里三三两两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党委书记专属车位上刚停下的那辆车。
车门打开,付平略显疲惫但锋利如鹰的目光在车内闪烁。他没有立刻下车,而是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衣领,抿了抿嘴唇,仿佛在调整从县城带回来的复杂情绪。
镇政府办公楼里,氛围已经不再是平日的按部就班。党委副书记袁云飞在办公室里踱步,烟蒂密密麻麻,烟灰缸堆成了小山。他时不时走到窗前,望着大院门口,重重叹气。“这都几点了,怎么还没信儿?老付电话也一直占线……这心比等高考放榜还难熬。”他瞥了一眼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仿佛那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定时炸弹。
其他班子成员同样坐立不安。镇长戴冠宇和几个副镇长,聚在办公室里低声交换着各自的小道消息,满眼揣测与不安。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味、汗味和混杂着期待与焦灼的情绪。
“快看,是不是付书记的车回来了?”三楼党政办窗口的年轻科员发现了,低声提醒同事。
“好像是!老天保佑,一定要有好消息!”同事双手合十,低声祈祷。
年长的办事员却冷静地说:“等吧,这事儿……我看悬。马县长那关,不好过。”
大家的目光,最终都投向了分管城建和项目的吴冲。他雷厉风行,和付平关系密切,大家都觉得,有事从他嘴里最容易“掏”出来。
“老吴,等会儿付书记到了,你可得赶紧打听准信儿!”分管农业的副镇长忍不住催促,额角青筋微微跳动。
吴冲强作镇定,实则心急如焚,手心都是汗:“放心吧,各位领导!付书记一露面,消息一定给大家掏出来!凭付书记的能耐,这事能黄了?”
付平锁好车门,拎着那个角落磨亮的公文包上楼。他感受到身后和楼上那些探寻的目光,也能想象大家焦灼的心情。刚踏上二楼,吴冲就像离弦的箭冲上来,声音带着颤抖:“付书记,您可算回来了!县里常委会到底怎么说,马县长点头了还是有别的说法?快给个准话啊!”
付平锐利的目光扫了吴冲一眼,微微一笑,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径直走向办公室,放下公文包,解开西装扣子,喝了口水,才缓缓道:“老吴啊,看你急的……刚从县里回来,水都没喝,先润润嗓子。”
吴冲急得直跺脚:“付大书记,这都什么时候了,您别卖关子了!这可是咱们曹海镇几年的大事啊!”
付平喝完水,回头看着吴冲,嘴角一扬,淡淡道:“成了。”
“什……什么?”吴冲一时没反应过来。
付平加重语气:“县里,基本定了。今天下午的常委会,原则上通过了咱们的方案,马县长松口了!项目,成了!”
“真的?!”吴冲狂喜,几乎想扑过去,又强行克制。他激动得语无伦次,连声道:“跟着付书记干,没错!”脸涨得通红。
付平被逗乐了,疲惫也消散不少:“行了,别光顾着高兴,去,把老戴、老袁他们都叫来,咱们碰个头,通个气。”
吴冲一溜烟跑了出去,边跑边嚷:“老戴!袁书记!付书记叫咱们开会!项目成了!县里批啦!”
片刻后,镇长戴冠宇、副书记袁云飞、财政所长老李、纪委书记老钱等核心班子成员陆续进了付平办公室。屋子一下子拥挤起来,每个人脸上都难掩喜色。
“付书记,县里真的批了?!”戴冠宇压抑着兴奋和急切。
袁云飞也紧张追问:“马县长没附加什么咱们办不到的条件吧?”
付平示意大家坐下,自己靠在桌边,缓缓道:“同志们,我正式宣布一个好消息。我们曹海镇心心念念的‘农文旅融合发展示范区’项目,今天下午县委常委会原则通过了!马县长亲自拍的板。比我预想进展还顺利一点!”
办公室里顿时欢呼、掌声一片。
“太好了!”
“付书记辛苦了,这下曹海镇有盼头了!”
袁云飞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哎呀,这心总算能放下一半了。”
“大家先静一静,先静一静。”付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同志们,这份顺利,这份支持,来之不易。这是县委、县政府对我们曹海镇未来发展的殷切期望,是对我们这个班子集体战斗力的充分信任,更是对我们曹海镇几十万父老乡亲的深切‘厚爱’!”
“厚爱”两个字,他特意加重了语气。众人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办公室里的温度仿佛也随之降了几度。
付平的目光逐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眼神锐利如鹰:“但是,同志们!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要保持清醒的头脑!绝不能因为县里点了头,我们就头脑发热,忘乎所以,觉得万事大吉了!我今天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因为我们后续工作不力,措施不当,把这件天大的好事办砸了,办成了一个虎头蛇尾、甚至遗留一堆问题的‘烂摊子’,那我们不仅辜负了县领导的这份‘厚爱’和信任,更是曹海镇历史的罪人!我们必须用实实在在的行动,扎扎实实的工作,来证明我们配得上这份支持,我们有能力把这个项目做好、做实、做出成效!”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更加沉重:“大家想过没有,万一,我是说万一,这个项目因为我们的原因失败了,后果是什么?不仅仅是曹海镇错失了一次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县里会不会因此对我们曹海镇另眼相看?会不会替我们收拾这个烂摊子?我们这个班子,在县领导面前还有没有脸面可言?在曹海镇的老百姓面前,我们怎么去交代?我们在座的各位,有一个算一个,个人的政治前途,会不会因此受到毁灭性的影响?这些血淋淋的现实问题,我们不能不去想,不敢不去想!”
一番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刚才还兴高采烈的众人,此刻都低下了头,脸上的喜悦被凝重所取代。吴冲更是觉得心里堵得慌,他偷偷瞥了一眼付平,心里嘀咕:“这老付,也太会扫兴了。好不容易盼来个好消息,刚高兴点儿,就立马给念紧箍咒。这大喜的日子,说这些是不是太不合时宜了?”他甚至悄悄碰了碰身边的戴冠宇,用眼神传递着一丝不解和埋怨。
付平自然察觉到了众人情绪的微妙变化,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缓,但依旧严肃:“我知道,我刚才这番话,可能让大家觉得有些沉重,甚至有点‘不近人情’。但同志们,我为什么偏偏要在今天,在这个时候,给大家泼这盆‘冷水’?就是想让这盆‘冷水’,给大家留下最深刻、最清醒的印象!”
他加重了语气:“你们以为马县长他们下这个决心,拍这个板,就那么容易吗?他们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和风险的!这个项目体量不小,涉及面广,一旦我们搞砸了,不仅仅是我们曹海镇自己的问题,县委、县政府的主要领导,也要跟着承担责任!到时候,外面那些等着看我们曹海镇笑话的,盼着我们出洋相的,甚至准备‘落井下石’、踩我们一脚的人,会少吗?真到了那一步,我们这个班子,我们在座各位的下场,只会比我们想象中的更惨,更难堪!”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付平看着大家紧绷的面孔,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这才话锋一转,表情也随之回暖,语气中重新注入了鼓舞的力量:“当然,我今天说这些重话,不是为了打击大家的积极性,更不是唱衰我们这个来之不易的项目。恰恰相反,我们之所以能够得到县里的初步认可,正是因为我们前期的调研是充分的,论证是扎实的,方案是经过反复推敲和修改的,我们的基础是牢固的!只要我们接下来能够戒骄戒躁,如履薄冰,把每一步都走稳、走实,把每一个环节都抓细、抓牢,我相信,我们不仅能把这个项目建成,还能把它建成一个经得起历史和人民检验的精品工程,一个能让曹海镇老百姓世世代代都受益的好项目!前途,依然是光明的!关键在于,我们怎么去走接下来的路!”
付平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的镇长戴冠宇首先开口了,他点了点头,语气郑重:“付书记这番话,可谓是金玉良言,振聋发聩。越是看到曙光的时候,我们越要保持十二分的冷静和谨慎。项目推进,千头万绪,环环相扣,任何一个环节的疏忽,都可能导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严重后果。我们绝不能‘失之于宽,失之于软’,更不能‘失之大意,失之操切’。务必把每个细节都考虑到位,把每个潜在的风险都预估充分,把每个推进的环节都抓紧抓实。”
吴冲此刻也回过味来了,他明白了付平的良苦用心。他一拍胸脯,脸上恢复了活跃,但眼神中多了几分后怕和认真,语气也带着点特有的夸张和幽默:“哎哟喂,我的付大书记,您刚才那番话,可真是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后背都湿透了!不过您放心,戴镇长也请放心!为了这个项目方案,我吴冲这两个月,觉都没睡好,头发都愁白了好几根,体重起码掉了五斤!做梦都在跟那些数据、图纸、还有各种条条框框打交道!别说烂摊子,我们要是不能把它干成一个全县乃至全市都叫得响的样板工程、标杆项目,我吴冲第一个不答应,提头来见!”他这番半真半假的表态,引得办公室里响起一阵善意的低笑,紧绷的气氛也随之缓和了不少。
付平欣慰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好!有老吴这个表态,有大家这份清醒的认识和决心,我这心里就更有底了。但就像老吴说的,这仅仅是开始。要想把纸上的蓝图变成地上的现实,需要我们所有人付出十分的努力,甚至是十二分的努力。我希望,接下来的具体工作,我们能够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顺顺利利地推进下去。”
他顿了顿,表情再次变得严肃起来,直指核心:“那么,同志们,既然县里已经为我们开了绿灯,我们当前最紧迫、也是最关键的首要任务,是什么?”他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是——钱!是项目启动和建设的资金问题!”
“大家务必要有一个清醒的认识,”付平继续说道,“县里能给我们的支持,主要是在政策上的倾斜,在审批流程上的‘绿色通道’,或许还会象征性地解决一部分引导资金或者配套资金,但这绝对不可能是大头。这个项目体量不小,所需的大部分资金,说白了,还得靠我们曹海镇自己去筹措,自己去想办法,自己去找路子。”
他加重了语气:“这些年,我们见过多少看起来前景无限的好项目,规划得天花乱坠,最后都因为资金链断裂而功亏一篑,成了‘半拉子工程’,甚至是‘空中楼阁’?资金一旦跟不上,再宏伟的蓝图也只能是墙上画饼,水中捞月。这个教训,我们曹海镇过去不是没有过,我们必须深刻吸取,绝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付平的目光落在了戴冠宇和吴冲身上:“所以,资金这个硬骨头,是我们接下来必须啃下来的第一场硬仗,也是最难打的一仗!这个事,我亲自来抓总。老戴,你是镇长,责无旁贷。老吴,你脑子活,路子野,冲劲足。你们两位是我的左膀右臂,是主力干将。我们三个,再加上财政所的同志,立刻成立一个专门的资金筹措攻坚小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想尽一切办法,把项目启动和后续建设所需要的资金,给它落实到位!有没有信心?”
“是!请付书记放心,保证完成任务!”戴冠宇和吴冲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立下了军令状,眼神中充满了坚决。
“好!”付平满意地点点头,“当然,项目是龙头,是我们工作的重中之重,但我们镇里其他的日常工作,也不能因此停摆或者受到大的影响。各村的特色产业发展,要继续指导和跟进;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特别是与几个重点村的结对帮扶工作,也要抓紧抓实,不能有丝毫松懈。只有把我们的基础打牢了,各项工作齐头并进,我们的项目才能走得更稳,更有底气。”
最后,付平目光再次变得锐利,郑重叮嘱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纪律。虽然县里原则上已经定了调子,但在正式的红头文件没有下来之前,以及我们项目资金没有明确眉目之前,关于这个项目的所有情况,包括今天我们会议的内容,大家务必严格保密,保持低调,不要在外面随意张扬,更不能捕风捉影地传播。以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给我们后续的工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被动。这一点,大家能不能做到?”
“明白!”众人齐声应道,神情肃穆。
会议简短有力地结束,班子成员各自带着沉甸甸的任务离开。付平独自留在办公室里,走到窗前,看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镇区的灯火在暮色中亮起,一切似乎恢复了平静,但他心头的波澜却难以平息。
他点上一支烟,回味着刚才会议上的每一个细节——自己的语气、停顿、措辞,无一不是斟酌再三。付平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今天算是用点小手段,把大家的心气提起来了。否则,光凭马县长那些滴水不漏的话,气势还真难鼓起来。”
脑海里又浮现出下午在县里的场景。马县长端着茶,慢悠悠地说:“付平啊,你们曹海镇这个‘农文旅融合发展示范区’,想法不错,但资金是前提。县里财政紧张,不能指望我们兜底。你们自己要先把社会资本、银行贷款、各种方案拿出来,看得见眉目,我才能帮你们去常委会争取。”
而在刚才的通气会上,付平把马县长的表态“艺术化”处理,先宣布“项目成了”,再强调“资金”是下步攻坚任务。顺序一换,士气立马提起来,大家有了奔头,干劲也就被激发出来了。
“这算不算骗他们?”付平苦笑自语,“方向是对的,马县长确实表达了意向。我只是把‘可能性’说得更确定,把‘前提条件’变成‘后续任务’。基层工作,有时候就得靠这种‘艺术’去撬动人心。”
他又坐回桌前,拿出纸笔,写下“资金”二字,下面一项项罗列着:银行贷款?企业投资?乡贤众筹?上级专项补贴?盘活存量资产?每一项后面,都是一个个问号。
“去哪里找金主爸爸啊?”付平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眉头再次紧锁。
他知道,县里这道难关算是勉强过了,可真正的硬仗才刚刚开始。项目要成,光靠激情和士气远远不够,每一分钱都要实打实地落地。既要稳住班子的心气,也要顶住县里的压力,更要面对现实的重重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