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那日头就像个喝醉了酒的汉子,红着脸,晃晃悠悠地从东边拱了出来。金灿灿的光芒,不要钱似的往下泼洒,把远山镇那一片灰突突的瓦房,都勉强染上了一层油光光的颜色。可这光,再亮堂,也照不进刘逸霏的心坎里去。她心里头,像是压了一块沉重的石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沉甸甸的,转不动,也卸不下。就像那六月的天,明明看着晴朗,瓦蓝瓦蓝的,可那乌云就像赖皮狗一样,闷在天边,黑压压的一团,随时都能压下来一场瓢泼大雨,浇得人透心凉。
她早早地就起了身,那鸡才刚打过第二遍鸣,天边还只泛起鱼肚白。她也没心思细细收拾,往那粗糙的搪瓷脸盆里舀了半盆凉水,胡乱往脸上抹了几把,算是洗漱过了。那水冰得刺骨,激得她打了个哆嗦,人也清醒了几分。头发也没怎么梳,随便拢了拢,用根黑色的橡皮筋扎了个马尾,就急匆匆地出了门。这年月,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谁还有心思打扮呢?心都焦成了一团乱麻,像那风滚草一样,四处乱撞,哪还顾得上这些个花花绿绿的。
她一路小跑,脚下的布鞋“啪嗒啪嗒”地拍打着坑坑洼洼的石板路,赶上了头班进城的公交车。那车老旧得快要散架了,车身锈迹斑斑,像个老迈的巨人,喘着粗气,轰隆隆地驶来。车门“哐当”一声打开,一股子柴油味儿扑面而来,熏得人直皱眉头。车厢里,早就挤满了人,都是些赶早进城做工的乡亲,一个个脸上都带着疲惫和无奈。
刘逸霏好不容易挤上车,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子汗味、油烟味,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陈腐气味,像是陈年老咸菜坛子里的味道,混在一起,熏得人头晕脑胀。她紧紧地抓着冰冷的铁扶手,身子随着车身的晃动而摇摆,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像是有十五只吊桶在井里打水,扑通扑通地乱跳。车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往后退,都是些熟悉的田埂、树木、瓦房,可今天看着,却格外地陌生和遥远。
到了江城汽车站,下了车,一阵风吹来,夹杂着汽车尾气和路边摊煎饼果子的油烟味,呛得她直咳嗽。她抬起头,望向远处,那济世医药公司的大楼,就像一根笔直的擎天柱,灰色的水泥身躯直插云霄。那楼身,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像是用金砖砌成的一般,高不可攀,遥不可及。楼顶上的几个烫金大字,龙飞凤舞,气派十足——“济世医药”,四个字沉甸甸的,压得她胸口发闷,感到一阵阵无形的压迫感。
她站在大楼底下,仰着头,脖子都酸了。这大楼,就像一个冷冰冰的巨人,无声地俯视着她,让她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只蚂蚁,微不足道。她心里头的那只小兔子,更是“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恨不得拔腿就跑。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像是要把心里的那股子浊气都给吐干净。她告诉自己,不能慌,不能怕,这事儿,还得靠自己,指望别人,那还不如指望天上掉馅饼。她定了定神,把那皱巴巴的衣角往下拉了拉,迈开步子,朝着那高耸入云的大楼走去,就像一个要去闯龙潭虎穴的孤胆英雄。
走近了,才发现那大楼的大门,是那种亮得晃眼的玻璃旋转门,像个巨大的透明风车,缓缓地转动着,吞吐着进出的人流。她有些犹豫,站在门口,看着那些穿着光鲜亮丽的白领们,步伐匆匆地走进走出,觉得自己和他们格格不入,就像是混进狼群里的土狗,浑身不自在。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退缩,退缩就等于认输,认输就等于把付平往绝路上逼。她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迈开步子,走进了那扇冰冷的旋转门。
一进门,迎面就是一股子凉气,空调开得足足的,吹得她浑身一个激灵,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大厅里,亮堂得像白昼一样,那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低头一看,都能照出自己那张憔悴的脸庞来。四周的墙壁,都镶着金边,挂着些看不懂的名贵油画,富丽堂皇得像个宫殿,跟远山镇那些灰扑扑的瓦房,简直是两个世界。
前台站着一个年轻姑娘,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制服,料子一看就挺括,熨烫得一丝褶皱都没有。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眉毛弯弯的,眼影亮亮的,嘴唇红红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像个精美的瓷娃娃。她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不多一分,不少一分,让人挑不出毛病,但也感觉不到一丝人情味儿。
“您好,请问您找哪位?”那姑娘的声音,甜得像蜜糖一样,又脆生生的,像是刚出谷的黄鹂鸟,好听是好听,可听在刘逸霏耳朵里,却总觉得隔着一层,带着客套和疏离。
刘逸霏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可还是有些发颤,像是秋风中摇摇欲坠的树叶。“我找……我找张佳妮张总,或者洪文康洪经理。”这话出口,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是绷紧了的琴弦,轻轻一拨,就要断掉,带着一丝自己都无法掩饰的怯意。
前台那位年轻貌美的姑娘,修长白皙的手指如同灵动的舞者一般,在键盘上急速飞舞。她那精心涂抹着蔻丹的指甲,闪烁着艳丽的光芒,随着指尖的动作不断跳跃,仿佛夜空中璀璨的流星划过天际。每一次敲击,都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犹如夏日午后突如其来的一阵急雨,毫不留情地敲打着翠绿的芭蕉叶,清脆而又急促。
这阵清脆悦耳的敲击声,在旁人耳中或许只是寻常办公场景中的背景音,但对于此刻站在一旁焦急等待的刘逸霏来说,却宛如一声声催命的符咒,无情地撞击着她脆弱的心房。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愈发加快,仿佛要冲破胸膛蹦出来似的,紧张的情绪如潮水般一波波涌上心头,令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文件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前台姑娘停止了那疾风骤雨般的敲击动作。她缓缓抬起头来,那张原本洋溢着热情笑容的脸庞,此时就像被一阵冷冽的寒风吹过,笑容渐渐散去,如同天空中被吹散的云彩,变得淡薄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歉意之色,但那歉意看起来却显得如此公式化、机械化,就好似流水线上生产出的毫无温度的产品一般。
只见前台姑娘轻启朱唇,用一种礼貌但略显冷漠的语气说道:“不好意思,这位女士,张总和洪总今天都不在公司。”
刘逸霏的心,“咯噔”一下,像是从高处跌落下来,摔了个粉碎,稀巴烂。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盆冰冷的井水,从头浇到脚,浑身冰凉,连牙齿都有些打颤。她强忍着心头的失望,脸上肌肉僵硬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问道:“那……那他们啥时候回来?你晓得不?”
前台姑娘摇了摇头,脑袋像个拨浪鼓一样,摇得飞快,一丝不苟的头发也纹丝不动。“这个……我还真不清楚。领导的行程,我们这些小职员,哪能知道呢?都是机密,机密。”她说着,还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像是真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
刘逸霏沉默了。她知道,前台姑娘说的也是实话,这些大领导,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的行踪,哪是这些底层员工能掌握的?就像天上的云彩,飘忽不定,谁也抓不住。她心里头的那点希望,像是被风吹灭的蜡烛,微弱的火苗“噗”地一声,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股淡淡的青烟,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她顿了顿,不死心地又问道:“那……妹子,你能不能帮个忙,告诉我他们的电话号码?我……我真有急事找他们,十万火急!关系到人命关天的大事!”她这话,说得恳切,声音都有些颤抖,甚至带了几分哀求的意味,就像一个走投无路的溺水者,拼命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前台姑娘的脸上,露出了更加为难的神色,那精致的眉毛都皱了起来,像两条细长的蚕虫。她咬了咬嘴唇,红润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犹豫了片刻,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不起,这位女士,真不行。公司有规定,员工的联系方式,是不能随便透露给外人的。这是为了保护员工的隐私,也是为了防止一些不必要的骚扰,您……您理解一下。”她说着,还冲着刘逸霏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那笑容,依旧标准,依旧完美,却让人感觉更加冰冷和疏远。
刘逸霏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她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就像对着石头说话,白费口舌。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嘴角向上扯了扯,露出了几颗发黄的牙齿,说道:“谢谢你啊,妹子,麻烦你了。”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失望和疲惫。
她转过身,像个失魂落魄的木偶,慢慢地走出了济世医药公司的大门。那沉重的旋转门,在她身后缓缓地合上,发出“吱呀”一声,像是老人在叹息,又像是命运的嘲弄。
外面的阳光,依旧刺眼,金灿灿的光芒照在她的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反而觉得那阳光,像是带着刺儿,扎得她浑身疼,连心都跟着疼起来。她站在路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可她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世界遗忘了一样,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像一叶孤舟,漂浮在茫茫大海中,找不到方向,也靠不了岸。
街上的风,呼呼地刮着,像是要把人吹散架一样,吹得路边的树叶,哗啦啦作响,像是有人在低声哭泣,又像是命运的叹息。刘逸霏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围巾,把粗糙的手插进破旧的衣兜里,缩着脖子,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丢了魂儿一样,空洞洞的,没有生气。
她站在路边,像根木桩一样,站了许久,感觉腿都站麻了,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脚底板也开始隐隐作痛。她缓缓地迈开步子,往前走去,步履蹒跚,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脚上那双廉价的高跟鞋,鞋跟已经磨损得厉害,踩在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发出“嗒嗒嗒”的声响,一声一声,像是敲打在她的心上,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那么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了刀尖上。
她走到公交站牌旁,停了下来,等着下一班回城的公交车。身边,站着几个同样等车的人,有穿着朴素的农民工,有提着菜篮子的老太太,也有打扮入时的年轻姑娘,大家各自沉默着,脸上都带着一丝疲惫和麻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城市特有的喧嚣和浮躁。
旁边,有个中年男人,穿着皱巴巴的西装,拿着手机在打电话,声音不大,但还是清晰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像是一根根针,扎进她的心里。
“喂,老王啊,最近生意咋样?……啥?不好做?……唉,谁说不是呢,这年头,钱难挣,屎难吃!……听说你们厂里也裁人了?……唉,这世道,真是……真是让人没法活了!”
刘逸霏听着,心里头更加难受,像是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底下,喘不过气来。这年头,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就像这天气,阴晴不定,让人捉摸不透,说变就变。
她抬起头,看着远处缓缓驶来的公交车,那车身庞大,像一个巨大的铁盒子,轰隆隆地驶来,缓缓地张开了黑洞洞的嘴巴。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把心里的郁闷都吐出来一样,可那口气,吐出来,却依旧沉甸甸的,压在胸口,挥之不去。
车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那声音,听起来像是老人在叹气,又像是机器在哀鸣。她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身子疲惫地靠在椅背上,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窗外的景色,飞快地往后退,像是一幅幅流动的画卷,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行人匆匆,一切都显得那么忙碌,那么喧嚣,可这一切的繁华和热闹,都与她无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遥远而冰冷。
可她的心里,却是一片空虚,一片寂静,像一口枯井,干涸而荒凉。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要塌下来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压得她看不到一丝希望。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困在一个巨大的牢笼里,四处碰壁,找不到出口,也逃不出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地沉沦,一点点地绝望。
她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付平的脸。那张脸,最近明显地消瘦了下去,颧骨突了出来,眼窝也深陷了进去,眼角的皱纹也更深了,像是被岁月刻上去的刀痕,整个人都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吸走了精气神。他总是强打着精神,在她面前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嘴角还勉强挤出几丝笑容,可刘逸霏知道,他心里头,比谁都苦,比谁都难,就像那被霜打过的茄子,蔫了吧唧的,看着就让人心疼。
她嫁给付平这些年,风风雨雨,酸甜苦辣,早就摸透了他的脾气。他这个人,就是个闷葫芦,有啥事都喜欢自己扛着,藏在心里,不吭声,不抱怨,就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天塌下来,他都能给你顶着,可这回,刘逸霏是真的怕了。她怕他顶不住,怕他像那被拦腰砍断的老树,轰然倒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怕他会被这生活的重担,彻底压垮。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刘逸霏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很轻,但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像是黑暗中燃起的一点火星,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前方的路。她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像是两团燃烧的火焰,在眼眶里跳跃着,闪烁着,带着一股不屈的倔强。她得想办法,她得帮帮付平,哪怕是帮他分担一点点也好,哪怕是为他争取一丝希望也好。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话,刘逸霏是从心里不信的,呸!放他娘的狗屁!她和付平,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从一无所有,到有了这个家,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难没熬过?那时候都熬过来了,现在,付平遇到了难处,她怎么能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苦?她得想个法子,哪怕是把天捅个窟窿,也要帮他渡过这个难关,不能让这个家,就这么散了。
她把头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闭上了眼睛,试图驱散脑海中的烦乱思绪。脑子里,却像是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地闪过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从两人相识相恋,到结婚生子,到共同奋斗,那些美好的,艰辛的,快乐的,痛苦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让她心潮澎湃,也让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为了这个家,为了付平,她一定要想办法,绝不放弃,绝不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