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大爷的家在村子相对偏僻的西头,靠近山脚。是个典型的农村老院子,青砖砌的矮墙,墙头上零星长着几丛杂草。院门是两扇斑驳的木门,门轴有些锈了,推开时会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呻吟。门框上还残留着去年春节贴上去的春联,红纸早已褪成了粉白色,只有那用毛笔写的墨字,在月光下依稀还能辨认出一点筋骨。
军大爷推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蟋蟀在角落里不知疲倦地叫着。月光很好,像水银一样洒满了整个院子,照亮了靠墙堆放着的一捆捆颜色深浅不一的竹材,还有旁边随意搭着的一个旧木架子,上面挂着几件编了一半的竹器雏形,落满了灰尘,像是被遗忘了很久。
他没有急着进屋开灯,而是径直走到院子角落,那里有一个盖着油布的旧木箱。他掀开油布,摸索着从里面拿出几样东西——一把磨得珵亮的篾刀,刀柄是经年累月的手汗浸润出的深褐色,带着温润的光泽;还有几把大小不一的刮刀、钻子。他拿起那把最常用的篾刀,入手微凉。刀刃上果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红锈。他用拇指小心地在刀刃上轻轻蹭了一下,似乎想感受那久违的锋利,结果指肚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渗出了一点血珠。他咧嘴无声地笑了一下,把手指放到嘴里吮了吮,那点铁锈味的疼痛,反而让他觉得无比真切和踏实。这老伙计,还在。
他从屋檐下搬出一块半旧的磨刀石,又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浇在上面,然后就着清冷的月光,坐在低矮的门槛上,开始一下一下地磨刀。
“唰……唰……唰……”
金属与石头稳定而富有节奏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悠远。他不急不躁,手臂稳定,动作熟练,仿佛不是在磨刀,而是在进行一场庄重的仪式。月光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刻画出深刻的皱纹,但那眼神里,却闪烁着一种近乎少年般的热切和兴奋。他一边磨,一边低声喃喃自语,像是在对刀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老伙计啊…歇够了吧?咱们…又有活儿干了。”
院子里的夜风有点凉,吹得他单薄的衣衫微微鼓动,但他似乎浑然不觉,整个身心都沉浸在磨刀的动作和那“唰唰”的声响中。世界仿佛缩小了,只剩下他,月光,石头,还有这把即将重获新生的老篾刀。
磨了许久,直到他用手指试了试刀刃,感觉到那股子逼人的寒气,才满意地停了下来。他站起身,走到那堆竹材前,随手抽出一根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毛竹,掂量了一下,然后把它放在院子中间一个当做案板用的旧石磨盘上。他深吸一口气,握紧篾刀,看准了位置,手腕轻轻一抖,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竹子应声而裂,裂口笔直而光滑。
他满意地点点头,又连续劈了几下,动作流畅而精准,仿佛这门手艺从未生疏过。然后,他索性坐了下来,就着月光,手指翻飞,开始处理那些刚劈开的竹篾。刮青、分层、定宽……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熟练和自信。他的背不再佝偻,眼神锐利,整个人仿佛都年轻了许多,不再是那个从镇上回来时略显疲惫的老人,而是一个重新找回自己战场的、严阵以待的老兵。
“这手艺…”他低声说,带着一丝欣慰和骄傲,“咱还没撂下。”
与此同时,村东头的孙德旺家,灯还亮着。
孙德旺刚洗漱完,正用一条发硬的旧毛巾擦脸。屋里的灯光是暖黄色的,照得他黝黑的脸膛泛着水光。他媳妇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从里屋走出来,放到桌上。是一碗卧了两个荷包蛋的红糖姜水。
“快趁热喝了,去去乏,看你脸都跑瘦了。”她看着丈夫,眼神里有关切,也有藏不住的好奇和期待,“看军大爷回来那劲头…这次出去,是真有谱了?”
孙德旺接过碗,捧在手里,热气氤氲了他的脸。他没立刻回答,而是走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望向窗外。外面是沉睡的村庄,黑黢黢的屋顶在月光下连成一片,远处的山峦像巨大的墨色剪影。整个孙咀村都静悄悄的,只有他家这点灯光,像是黑夜里的一粒微尘。
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滚烫的姜水,辣得他喉咙一紧,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放下碗,用毛巾擦了擦嘴,看着妻子,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一种近乎决绝的光芒。
“有谱?”他重复了一句,然后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不是有谱没谱的事儿。”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异常用力:
“应该得行。必须得行!”
这话像是在回答妻子,更像是在对自己下命令,对这片沉寂的土地立誓。他感到一股沉甸甸的压力,压在心头,但也有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从脚底升腾起来。他走到墙边,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那张略显粗糙的打印图纸上——那是他两年前自己花钱去镇上打印社做的“孙咀村发展规划图(草案)”,用红色的木头框子装着,下面还用签字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当时贴上去的时候,没少被村里人笑话是“白天做梦”、“瞎折腾”。
现在,他再看那张图,看上面用铅笔画出的那些代表着厂房、道路和基地的歪扭线条,只觉得每一个笔画都重若千斤。
他媳妇没再多问,只是默默地收拾起桌上的碗筷。
孙德旺又站了一会儿,然后关掉了屋里的大灯,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壁灯。窗外的孙咀村,彻底隐没在深沉的夜色里,安静得仿佛能听到露水滴落的声音。只有天上的星星,在稀薄的云层后,固执地眨着眼睛。
......
第二天一早,村民们从四面八方晃晃悠悠地聚过来,手上拎着小马扎、塑料凳,或者干脆几个人一起扛着一条长凳,边走边说。
“听说村长他们这是从城里带了新名堂回来。”
“新名堂?不会又是卖药膏那一套吧?”
“哪能哦,听说副镇长都亲自带队的。军大爷也去了,估计是搞技术的。”
“哎呀,要是能挣大钱就好了,我家那小子成天在家打麻将,气死人。”
人越聚越多,坝子里像沸了的锅。小孩在一边追着打闹,有个跑得太猛摔了一跤,哇地哭出声来,马上被他妈一把拎起来:“哭个锤子哭!等下听不听东西了嘛!”
坝子中央,两张旧办公桌拼在一起,铺着一层退了色的红布。桌上放着几个纸盒和木盒,大小不一,外观普通,但被孙德旺摆得规规矩矩,像是要开什么重要发布会。
孙德旺站在桌子一边,穿着一件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看起来像是刚从镇上回来没换衣服。他手背在身后,一边看表,一边扫视人群,眼神里有点疲惫,但更多是兴奋。
军大爷站在另一边,身板笔挺,穿着一身退了色的旧军装,像个站岗的哨兵,眼神锋利得像刚削出的竹条。他低头看了眼桌上的盒子,再抬头扫了人群一圈,像是在点兵点将。
这时候,二胖蹭了过来,眼珠子瞟着桌上的最大那个木盒,嘴里嘀咕:“这啥宝贝疙瘩哦?让我瞧瞧——”
说着就伸出手去。
“哎!”孙德旺声音提高,脸一板,“别动!手洗干净没?这可是金贵的东西!”
二胖一惊,手缩得比伸出去还快,讪讪笑着退了一步:“我就是看看嘛……不摸了不摸了。”
周围人顿时安静了一下,然后议论声更响。
“嘿,这么神秘?”
“村长都发火了,怕是真的值钱。”
“快点开始嘛,看看到底是啥。”
孙德旺清了清嗓子,往前走了一步,双手平压几下:“大家安静一下!今天把大家喊来,是要给大家传点新东西——不是吹牛,是我们亲眼看到的,跟副镇长一起考察学回来的!”
人群安静了下来,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和那几个盒子上。
孙德旺慢慢打开那个方正的木盒,从里面拿出一个竹编收纳盒。那东西不大,巴掌长,编得非常细致,边角光滑,篾条细如发丝,像是工艺品,不像是农用工具。
他把盒子递给军大爷。军大爷接过,掂了掂,点点头,然后转身递给前排的楚大爷。
“老楚,你先看看,传下去。”
楚大爷也是村里的老篾匠,手上那茧子厚得像牛皮。他接过盒子,凑到灯下,细细地摸,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人群开始骚动。
“啥子嘛,就一个竹盒子。”
“我以为是啥高科技,搞了半天是竹编。”
“这东西我们村谁不会编?”
“我妈以前还编过帽子勒!”
“看着挺好看,但有啥用嘛?”
“这玩意儿能卖几个钱?”
人群中传来各种声音,嘲讽、不屑、还有几句小声的赞叹。
一个壮汉嗤之以鼻:“五块钱,我都嫌贵。”
“我看最多八块。”
“十五块顶天了!”
“二十?你脑壳烧糊了嗦?”
孙德旺没说话,只是笑着点点头,等他们说完。他朝着楚大爷问:“老楚,你觉得呢?”
楚大爷摸着盒子,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沙哑:“手艺是好,比我们平时做的精细。没有毛刺,边角贴得紧,篾条也匀净。颜色亮,是用过什么处理法……但要做到这个水平,得费不少工夫……”
他顿了顿,“不过,确实好看。要是卖给城里人……我估计,得四五十块。”
人群哄笑。
“哈哈哈!”
“老楚你是老糊涂了吧!”
“一个竹盒子卖四五十?你怕不是以为里面藏了金子?”
“笑死我了,四五十块……我拿这钱能买整整两箱泡面,还带火腿肠的!”
军大爷眼一沉,冷哼一声:“笑啥子笑?!老楚说得对!你们啊,就知道看热闹。真正懂得的人,才知道值不值。”
人群声音顿时小了点。
孙德旺趁机往前走一步,拉高嗓子:“好,那我告诉你们这个盒子的真实价格——我们在锐昌竹艺城看到一模一样的,价格是199一个!”
全场寂静。
连虫子都不叫了。
几秒钟后,炸了。
“一百!九十九?!”
“是不是小数点点错了?”
“我的天爷哦,一个竹盒子卖这么贵?”
“抢钱吧!”
“我老婆要是花这钱买个盒子,我当场把她火烧了!”
孙德旺没理会,一边打开其他盒子,一边快速展示:
“竹编蛐蛐笼,28!”
“竹编斗笠,88!!”
“竹节酒葫芦,128!”
“竹胎漆器果盘,388!”
“竹节茶壶,288!”
“竹丝嵌贝首饰盒,688!”
“这都是按成本价放的漏,书记亲自砍的价!”
人群再次炸裂。
“这是假货吧!”
“谁买这个就是个冤大头!”
“肯定是你们被骗了!”
孙德旺压了压手:“我们也是亲眼看到,人家开着小车来买,抢得很!”
军大爷点头:“真是排队买的,不骗你们。”
质疑声还是一片。
孙德旺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语气:“我知道你们不信。我们当时也不信,觉得这玩意儿疯了。但镇上的吴副镇长跟我们讲了一番话,我才明白。”
他看了看人群,缓缓说:“他说,人活着,有‘生存’,也要有‘生活’。我们以前编箩兜,是为了干活,为了生存。现在人家买这些,是为了生活,图个好看、讲究、特别。”
“你们想想,现在城里人吃饭,一顿花上百块,他们不是傻,是喜欢那种感觉。我们这些竹编品,只要做得好、做得精,他们就愿意花钱。”
“我们不是做工具,是做手艺,是做生活的艺术。”
坝子里安静了几秒,有人开始低声嘀咕。
“说起来也有点道理哦……”
“人家芝麻山村当年搞蕲艾,不也是这样开始的?”
“要是能挣这个价,真是发了……”
“可我们做得出来吗?做不来不还是白搭?”
二胖站在角落,嘴一撇,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看哦,还不如去芝麻山村学人家种蕲艾,那来钱快,稳当。”
他声音不大,但这时候,全场静着,这话就像一块石头扔进了塘里。
军大爷的脖子一僵,转过头来,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盯着二胖,声音带着火药味:“你刚才说啥子?”
二胖缩了缩脖子,嘴巴张了张,想说没说。
“再说一遍。”军大爷往前走了两步,声音低下来了,但更吓人了,“你说,学芝麻山村?”
二胖结结巴巴:“我……我就随口一说……”
“随口?”军大爷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几个盒子都跳了一下,“你他娘的脑壳到底装的是啥?考察白去了?那几天白吃白喝白看?技术学回来是晒太阳的?”
二胖脸瞬间红了。
军大爷越说越气:“一天天就知道打牌、喝酒、扯闲话,看到别人挣了点钱就眼红,自己动手干点事就这怕那怕,你还想娶媳妇?你配嗦?”
二胖嘴巴动了动,没敢回嘴。
“你看看你,二十好几了,像个啥样子?人家芝麻山搞药材,那是他们有地有路子,我们孙咀村有啥?有竹子!有手艺!这就是我们的本事!”
他越说越大声,脸都涨红了:“前怕狼后怕虎的,活该你一辈子穷!一辈子打光棍!”
坝子里鸦雀无声,二胖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谁也不敢帮他说话。
孙德旺见机接话,语气换成了劝导的:“军大爷说话是冲了点,但也是为大家好。我们这代人,不拼一把,难道真要让下一代继续受穷?继续窝在这山沟沟里?”
有人点了点头,有人叹了口气。
“你们看看芝麻山,当初他们搞药材的时候,村里也有一大半人不信,说他们瞎折腾。结果呢?现在人家都住上了新房子,娃儿送进了城里念书。”
孙德旺走到桌前,拍了拍那几个盒子:“我们孙咀村,不比他们差。我们有竹子,有人,有手艺。我们缺的是啥?是信心,是胆子,是一个敢走出去的机会!”
他眼神扫过人群,声音有点哽:“我孙德旺今天把话撂这。我要干了。愿意跟我干的,不管是叔伯兄弟,还是婶子大娘,我们一起想办法,一起出力。干不好,我担责任。”
坝子里再次陷入沉默。
几只蛐蛐在角落里叫了几声,像是提醒大家——夜已经深了。
孙德旺站在那里,像一棵树,没人附和,他也不动。
忽然,楚大爷开了口,声音不大,但清晰:“我老了,编不了多久,但我愿意教。只要有人学,我就教。”
楚大爷的这句话,像是撬动了什么。
一个中年汉子搓着手:“我……也试试。”
“我也学一哈,看能不能做得来。”
“要是真能卖这个价,拼一拼也值了。”
“学着呗,反正现在农活也不多。”
声音越来越多,像雨点敲在瓦上,开始稀稀拉拉,后来密集得热闹。有人站起来说:“我愿意试!”有人扯着嗓子喊:“干了再说!”
军大爷这时候脸色缓了些,往前迈了两步,声音洪亮:“那好!既然大家愿意,那我现在就分配任务!”
他伸手指了几个手艺好的:“柱子、栓子、正江,还有老楚,你们几个,明天晚上到我家,咱们先把这几个样品拆了研究透,看看人家是怎么编的,用的啥材料。”
柱子点头:“行,我这手还没生,编得动。”
“我也来!”栓子举手。
“你们几个先学透了,咱们再开培训,手把手教大家!”军大爷一锤定音,“不能藏私!一个人学会不算数,得让全村都走起来!”
孙德旺接过话头:“我这两天去镇上,把我们的计划报上去,争取政策和资金支持。镇里的园区已经在建了,里面有民俗街、游客中心,到时候咱们的竹艺品就能直接卖进去!”
“学会做、有人买、有人管,这才是路子!”
人群终于彻底热了起来。
有人问:“那材料谁出?”
孙德旺说:“初期村里统一采购,大家学的时候不收钱,等做了能卖的时候,再按件结算。”
“那我们学不会咋办?”
“没人天生会,学嘛!我和军大爷连城里那种细节都拍了视频,你们照着来。”
“卖不掉怎么办?”
“镇里帮我们打通销路,也会在镇里建展厅。卖不掉?我第一个赔钱!”
坝子里的气氛,像是被一锅滚水冲开了。原本那些观望的眼神,变得亮了起来。
但还是不够。
军大爷看着人群,有点不满意。他猛地往前一踏,吼了一嗓子:
“咋啦?!不是刚才都说好了?现在又蔫了?”
“我问你们——想不想挣钱?!”
几秒的停顿。
“想!!”前排几个小伙子喊了一声,声音还不整齐。
军大爷更大声:“想不想盖新房?!想不想娶婆娘?!!”
“想——!!!”这次喊得多了,声音大了。
“想不想让娃儿穿新衣服?不再叫‘山沟沟的穷崽子’?!想不想挺起腰做人?!!”
“想!!!想!!!”
整个坝子像炸开了,声音冲上夜空,连山那边的狗都叫了两声。
军大爷满意地点点头,咧嘴一笑,像个打赢仗的老兵:“勒就对了嘛!像个爷们儿!想挣钱就得有这个劲头!”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大声道:“都散了!明天该种地的种地,该喂猪的喂猪!晚上点到名的人,记得到我家报到!不来,别说你是孙咀村的汉子!”
人群开始散,三三两两地走了,但这次不是沉默离开,而是边走边议论着。
“军大爷骂人是真狠,但说得也对。”
“我回去找我那把刀,明天就削篾条。”
“楚大爷要是教,我肯定跟着学。”
“要是能卖一百多块一个,我编到手断都值。”
月亮悄悄爬上了坡,坝子里的人渐渐散尽,只剩下几盏灯还亮着,像是新点燃的希望。
孙德旺站在坝子中央,看着空下来的桌子,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刚刚打完一场仗。他转头看军大爷,问:“你觉得,能成?”
军大爷没说话,点了根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一圈烟雾。
“能成。”他说,“只要他们真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