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晚上被那几个煞星“登门拜访”之后,孙友生的生活就像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猛烈地席卷而过,原本平静如水的日子在一瞬间变得波涛汹涌,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失去了控制。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窗户,艰难地洒在他那张苍白而疲惫的脸上时,孙友生正沉浸在一场可怕的噩梦中无法自拔。突然,一阵急促而猛烈的拍门声如同惊雷一般在他耳边炸响,将他从梦魇中猛然惊醒。
孙友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捏住,剧烈地跳动着。他睡眼惺忪,头脑还处于混沌状态,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强忍着内心的恐惧,缓缓地从床上爬起来,脚步踉跄地走向门口。
当他打开那扇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心跳瞬间加速到了极致。站在门口的,正是昨天那个瘦高男子的两个“小弟”。其中一个剃着青皮,脖子上纹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蝎子,那蝎子的毒刺似乎随时都会从他的皮肤里钻出来,狠狠地蜇人一下;另一个则是个身材魁梧、沉默寡言的肌**子,他的手臂粗壮得如同树干一般,手里提着一把崭新的锄头和一把铁锹,那铁器在晨光中闪烁着令人胆寒的寒光。
“孙友生,家伙什儿都给你备好了。”青皮蝎子男嘴角挂着一丝皮笑肉不笑的笑容,阴阳怪气地说道。他随手将农具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响动,仿佛是对孙友生的一种示威和警告。
“我们大哥说了,让你今天就把屋后那片荒地给翻出来。要是太阳落山前我们过来‘检查’,发现你还没动工,或者干活偷懒,那后果……嘿嘿,你自己掂量。”青皮蝎子男的话语中透露出明显的威胁,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孙友生,让人不寒而栗。
孙友生站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两把在晨光中闪烁着冷光的农具,仿佛它们是来自地狱的恶魔,正准备将他吞噬。而那两个一脸“我们就是来监工的,不服就干”表情的壮汉,则像两座不可逾越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双腿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样,软绵绵的,几乎无法支撑他的身体。他想逃跑,但那两个壮汉的存在让他连动一下都不敢,生怕引起他们的注意。他只能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连个屁都不敢放。
他心里清楚,这次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两个壮汉显然是来真的,而且看他们的样子,是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孙友生在心里暗暗叫苦,他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周围柳河村村民们的目光。他们有的露出惊奇的表情,有的则是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孙友生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众人围观的小丑,无地自容。
然而,在这种尴尬和窘迫的情况下,孙友生却突然做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举动。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地扛起了锄头,一步三晃地朝着自家屋后那片长满了半人高野草的荒地走去。
那片地,是他爹娘留给他的。原本,他可以把它打理得井井有条,种上各种蔬菜,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但由于他的懒惰,这片地早就荒废了好几年,如今已经成了村里蛇鼠虫蚁的乐园。
孙友生的种菜生涯,就这样在一种极不情愿、又带着几分滑稽的氛围中,被迫拉开了序幕。
他何曾干过如此粗重的活计?这锄头到了他手中,简直比孙悟空的金箍棒还要沉重几分。才挥舞了没几下,他便已经气喘如牛,腰酸背痛得好似要断掉一般,而那原本细嫩的手心,更是被磨出了好几个水泡,火辣辣地疼。
他一边艰难地锄着地,一边在心里将那瘦高男子以及他的那帮“小弟”的祖宗十八代都狠狠地问候了个遍。嘴里也不停地骂骂咧咧,抱怨着自己的倒霉:“他娘的,老子这是招谁惹谁了啊?怎么就碰上这么一帮天煞的!等老子哪天时来运转,翻了身,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然而,尽管心中怨气冲天,这活儿却还是得继续干下去。因为那青皮蝎子男和肌**子可绝非善类,他们说得出就做得到,每隔几天就会像幽灵一样突然出现在他家附近,或者干脆搬条板凳,大剌剌地坐在他家门口,嘴里叼着烟,悠然自得地“欣赏”着他挥汗如雨的“劳动美景”。
那两道目光,与其说是“探望”,倒不如说是“死亡凝视”,直直地盯着孙友生,让他只觉得脊背发凉,手脚都有些发软,根本不敢有丝毫停歇。
就在孙友生叫苦连天,感觉自己快要被这突如其来的“劳动改造”折磨疯了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救星”出现了。
这天下午,孙友生正有气无力地在翻好的地里起垄,那垄沟被他弄得歪歪扭扭,跟狗啃过似的。突然,同村的孙伟斌扛着一把锄头,慢悠悠地从地头“路过”。
孙伟斌和孙友生是同辈的堂兄弟,但两人的名声在村里却是天差地别。孙伟斌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勤快人,种田也是一把好手,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日子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也过得安安稳稳。他现在还是村委会的委员,兼着曹海镇分管农业的戴冠宇副镇长的扶贫工作联络员,专门负责对接一些贫困户和重点帮扶对象的具体事务。
“哟,友生啊,今儿个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尊菩萨也肯下地了?”孙伟斌看到孙友生那一身泥土、满头大汗的狼狈样,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孙友生正累得直不起腰,听到孙伟斌的调侃,心里老大不痛快,但又不敢发作,只能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要你管!老子乐意!”
孙伟斌也不生气,他走到地头,仔细看了看孙友生“鼓捣”出来的那几条垄沟,摇了摇头,说道:“友生啊,不是我说你,你这地翻得可不对劲儿啊。这垄沟得这么起,要深一点,宽一点,而且要顺着地势,这样才能存得住水,以后浇水施肥也方便。你这样弄,下点雨水就全跑光了,种出来的菜能长好才怪呢。”
说着,孙伟斌也不等孙友生反应,自己就跳下地,拿起孙友生的锄头,三下五除二,动作麻利地给他示范起来。只见他锄头使得又稳又准,不一会儿,一条笔直匀称的垄沟就出现在眼前,跟孙友生那歪七扭八的形成了鲜明对比。
孙友生在一旁看着,虽然心里还是老大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人家这活儿干得确实比自己漂亮。
孙伟斌示范完了,把锄头还给孙友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说道:“友生啊,我知道你以前没干过这些活,不熟悉也正常。不过,既然你现在想通了,愿意下地干活了,这也是好事。前两天戴书记还跟我念叨你呢,说你要是真想好好种菜,又缺种子缺肥料的,合作社那边可以先借给你点好的,都是咱们镇里推广的优良品种,产量高,抗病虫害。等你以后菜种出来了,要是自己卖不掉,合作社也可以帮你联系销路,保证不让你吃亏。”
孙友生听着孙伟斌这番话,心里有些犯嘀咕。戴冠宇?那个新来的管农业的副镇长?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这点破事?难道……他不由得想起了那天晚上瘦高男子那帮人,心里隐隐觉得,这事儿可能没那么简单。但他也不敢多问,只是含含糊糊地“嗯”了几声,算是回应。他心里还在盘算着,怎么才能把这苦差事蒙混过关,既不得罪那帮煞星,又能少出点力。
实际上,孙伟斌的这次“恰巧路过”和“热情帮助”,并非偶然。这正是戴冠宇在得知孙友生被“社会力量”强行“教育”之后,与付平商议后,采取的一种“顺水推舟、因势利导”的策略。他们知道,对付孙友生这种人,单纯的说教和帮扶效果甚微,而这种突如其来的“外部压力”,反而可能成为一个让他被迫改变的契机。所以,他们决定,不直接干预瘦高男子等人的“江湖手段”,而是通过孙伟斌这种与孙友生关系相对缓和、又懂技术的村干部,在关键时刻给予一些“恰到好处”的引导和支持,看看能不能把他往正道上拉一把。
就这样,在瘦高男子那帮人的“死亡凝视”和孙伟斌的“技术指导”这双重“关怀”下,孙友生的种菜大业,总算是磕磕绊绊地开展起来了。
他依旧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要那帮“监工”一不在眼前,他就想方设法地偷懒耍滑。要么躲在树荫底下打瞌睡,要么偷偷溜回家喝口小酒。但每次他想彻底撂挑子不干的时候,脑海中就会浮现出瘦高男子那冰冷的眼神,以及他那些“小弟”们偶尔“路过”他家门口时,那不经意间露出的纹身和手里把玩的扳手、撬棍。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会立刻让他打个激灵,然后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到那片让他又恨又怕的菜地里,继续和那些泥土、粪肥作斗争。
说来也怪,孙友生虽然笨手笨脚,又缺乏耐心,但在这种高压之下,再加上孙伟斌时不时地过来指点几句,他那块原本荒芜的菜地,居然也渐渐有了些模样。地翻得像模像样了,垄沟也起得有板有眼了,撒下的菜籽,也歪歪扭扭地冒出了一片嫩绿的幼苗。
虽然那些菜苗长得稀稀拉拉,大小不一,有的甚至还带着被虫子啃过的痕迹,但在孙友生看来,这简直就是个奇迹。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自己种下的东西发芽、生长。那种感觉,很奇妙,既有点陌生,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当然,这种“成就感”很快就会被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不甘所取代。他依旧觉得种地是天底下最苦最累的差事,依旧幻想着能有什么办法可以摆脱这种困境。
这天傍晚,孙友生又在菜地里磨蹭了半天,眼看着太阳快要落山了,他估摸着那帮“监工”今天应该不会再来了,便扔下锄头,连手脚都懒得洗,偷偷摸摸地溜回了家,准备好好歇息一下,顺便看看能不能从他老娘那里再弄点酒钱。
他家院子不大,三间破旧的瓦房,院墙是用泥坯垒的,有些地方已经塌了角。他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家院墙外,刚想翻墙进去(他嫌走正门麻烦),却突然听到母亲的房间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还伴随着压抑的抽泣声。
孙友生心里一动,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悄悄地凑到母亲房间的窗户底下。窗户纸有些破损,透出里面昏黄摇曳的灯光。
只听见他年迈的母亲,正对着窗外一个方向——那是他亡父坟地的方向——一边烧着纸钱,一边用带着浓重哭腔的沙哑声音,低声地诉说着什么。
“老头子啊……你在那边……还好吗……我这心里苦啊……咱家友生这孩子,从小就不让人省心……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把这个家都快败光了……我这老婆子,真是没脸去见你啊……”
黄母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绝望和辛酸。孙友生在窗外听着,平日里那颗麻木不仁的心,此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有点疼。
“可是啊……老头子,你猜怎么着?这几天……这几天咱家友生,他……他居然肯下地干活了!你敢信吗?他那一身泥,那一头汗,我……我看着都心疼……虽然……虽然我知道,他可能也是被逼的,不是真心实意的……可我这心里啊……不知道怎么回事,又酸又涩的,还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甜……”
黄母说到这里,声音哽咽得更厉害了,几乎说不下去。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说道:
“老头子啊……你说……你说他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啊……哪怕他种不出什么金疙瘩银疙瘩,只要他肯干活,能堂堂正正做个人,不再去惹是生非,不再让我提心吊胆……我……我就是现在闭了眼,也能安心了……也能有脸去见你了……”
“他爹啊……你可得在天有灵,好好保佑保佑他啊……保佑他别再犯浑了,让他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将来……将来要是能娶上个媳妇,给我生个大胖孙子……我……我就算是死,也瞑目了……”
母亲那饱含着血泪的期盼,那压抑了几十年的辛酸和委屈,那在绝望中又生出的一丝微弱的希望,像一把无形的重锤,一下一下,狠狠地砸在孙友生的心坎上。
他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立在窗外,一动也不敢动。平日里,他对母亲的唠叨和哭诉,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觉得厌烦。他总觉得母亲啰嗦、没见识,总觉得这个家亏欠了他。他从未真正去体会过母亲内心的痛苦和期盼。
但此刻,当他亲耳听到母亲对着亡父的坟茔,倾诉着这些最真实、最卑微的愿望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想起了自己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好吃懒做,嗜赌成性,偷鸡摸狗,惹是生非……他不仅没有为这个家分担过任何责任,反而像个寄生虫一样,不断地吸食着母亲的血汗,消耗着母亲的生命。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滚刀肉”,但此刻,在母亲那泣不成声的自语面前,他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月光如水,洒在黄家那破败的院落里,也照亮了孙友生那张沾满泥土和汗水的脸。不知不M觉中,他的眼角,似乎也湿润了。那是一种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情绪,像是冰封了多年的冻土,突然被一股暖流融化了一角。
他没有再翻墙进去,也没有惊动母亲。他只是默默地在窗外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母亲房间里的灯光熄灭,哭声也渐渐平息,他才像个游魂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那天晚上,孙友生第一次失眠了。他翻来覆去,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母亲的那些话。他想起了亡父生前对他的严厉管教,想起了母亲为他操劳而过早苍老的容颜,想起了村里人看他时那种鄙夷和不屑的眼神……
一种从未有过的念头,在他心中悄然萌生。那是一种想要改变的冲动,虽然还很微弱,很模糊,但却像一粒被深埋在土壤中的种子,在经历了漫长的黑暗和压抑之后,终于感受到了一丝破土而出的渴望。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也不知道这条路会有多艰难。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或许真的应该为自己,也为那个还在为他流泪担忧的老母亲,去做点什么了。
夜,依旧深沉。但孙友生的心里,似乎照进了一缕微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