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友生这号人,就像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被王大为在芝麻山工地上那么一通威吓,确实让他老实了几天。那几天,他没敢再去田小蓉的摊子前惹是生非,也没敢在村里大声嚷嚷,走路都贴着墙根,活像一只受了惊吓的老鼠。村里人见了,都暗地里称快,说王大为这小子,总算是为民除了一害。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懒惰和无赖,早已像病毒一样侵入孙友生的骨髓。几天不喝酒,不惹点事,他就浑身难受,像是几百只蚂蚁在身上爬。芝麻山工地那边风声紧,王大为那帮保安小子们天天瞪着牛眼巡逻,他暂时是不敢去了。可曹海镇的集镇,还是他的“快活林”。
这不,才消停了不到一个星期,孙友生又按捺不住了。他从他那可怜的老娘手里,连蒙带骗地抠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说是要去镇上买点“药”,治他那条“时好时坏”的腿。实际上,钱一到手,他就直奔集镇上那家最便宜的小酒馆,点上一盘花生米,二两劣质散装白酒,一个人喝得有滋有味。
酒这东西,对孙友生来说,是壮胆药,也是麻醉剂。几杯猫尿下肚,他那点仅存的畏惧和理智,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又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走路都开始横着膀子,看谁都不顺眼。
从酒馆出来,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集市上依旧人来人往,小摊小贩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摩托车三轮车的喇叭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浓浓的烟火气。孙友生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在人群中摇摇晃晃地穿行,像一艘失控的小舢板,随时都可能倾覆。
就在他摇摇晃晃地走到一个卖菜的摊位前时,突然间,他的脚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倾斜。他努力想要稳住自己的脚步,但终究还是没能成功,一个踉跄,整个人就直直地向前扑了出去。
也不知道是因为路面不平整,还是因为他自己喝得太多,导致身体失去了平衡。总之,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撞向了路边一个老农的菜筐。
那个老农,看上去大约有六十多岁的年纪,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黝黑,满脸都是深深浅浅的皱纹,一看就是那种常年在田间劳作的老实巴交的庄稼人。
老农的菜筐里装满了水灵灵的青菜,这些青菜显然是刚刚从他家的菜地里摘下来的,还带着晶莹的露珠,鲜嫩欲滴。他原本打算趁着集市还没有散去,赶紧把这些青菜卖掉,换几个零花钱补贴家用。
然而,孙友生的这一撞,却让老农的计划完全被打乱了。只听见“哐当”一声,竹编的菜筐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击中一样,猛地翻倒在地。那一筐原本整整齐齐摆放着的青菜、萝卜、小葱,此刻就像天女散花一般,四处散落开来。
更倒霉的是,此时正值人流高峰期,街道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来往的行人躲闪不及,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惊慌失措。不少蔬菜在混乱中被踩踏得面目全非,原本鲜嫩的菜叶此刻变得残破不堪,沾满了泥土和脚印,让人看了心生怜悯。
老农见状,心如刀绞,忍不住发出一声“哎哟”的惨叫。他瞪大了眼睛,满脸痛苦和绝望,仿佛这些被踩烂的蔬菜是他的心头肉一般。他辛辛苦苦耕种、浇水、施肥,才培育出这些新鲜的蔬菜,本指望能卖个好价钱,贴补家用,可如今却全都毁于一旦!
老农气得浑身发抖,手指颤抖着指向孙友生,嘴唇哆嗦着,想要斥责他,但由于情绪过于激动,竟然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最后,他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这个后生家,你……你怎么走路不长眼睛啊!我……我这一筐菜啊……”
孙友生被撞得身体猛地一晃,像风中的柳枝一样左右摇摆了几下才勉强稳住身形。然而,酒精的作用让他的大脑变得有些迟钝,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仗着那股子酒劲,不仅没有丝毫的歉意,还挑衅地斜着眼睛,狠狠地乜了老农一眼。
“撞了就撞了呗!嚷嚷什么!”孙友生扯着嗓子,满脸不在乎地叫嚷着,“不就几根破青菜吗?能值几个钱?老子……老子赔不起啊?!”他的声音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刺耳,引起了周围人的侧目。
尽管嘴上说得如此硬气,但孙友生心里其实也很清楚,自己理亏得很。而且,他兜里那点钱早就被他拿去买酒喝了个精光,哪里还有余钱来赔偿老农的青菜呢?所以,他嚷嚷完这两句后,趁着周围的人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像脚底抹了油一样,“嗖”的一下就钻进了人群里,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速度快得简直比兔子还要快上几分。
老农看着散落一地的狼藉,又看看孙友生那逃之夭夭的背影,气得直跺脚,眼泪都快下来了。旁边几个好心的小贩和路人,一边帮他收拾着还能要的菜,一边七嘴八舌地安慰他。
“老人家,别气了,就当是出门踩了狗屎,自认倒霉吧。”
“就是,那种酒鬼,跟他理论不清的。”
“哎,我好像认得那小子,是孙咀村的孙友生吧?有名的懒汉无赖!”一个卖豆腐脑的大嫂突然说道,“刚才他跑的时候,我看得真切,就是往孙咀村那个方向去的。”
老农听了,把“孙友生”这个名字和他的长相,以及大致的去向,都牢牢记在了心里。他虽然老实,但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主儿。这口气,他咽不下!
当晚,月黑风高,孙咀村,孙友生家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人“咚咚咚”地拍得山响。
孙友生下午喝的酒还没完全醒透,正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做着发财的美梦。被这突如其来的拍门声惊醒,他老大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哪个短命鬼,大半夜的敲什么敲”,然后赤着脚,趿拉着一双破拖鞋,晃晃悠悠地去开门。
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孙友生睡眼惺忪地往外一瞅,顿时酒醒了一半。
只见门口黑压压地站着三四个男人。为首的一个,身材瘦高,约莫三十岁上下,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T恤,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他留着板寸头,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一看就不是善茬。他身后那两三个同伴,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个膀大腰圆,表情冷峻,胳膊上隐约能看到刺龙画虎的纹身。
“你……你们是谁?找……找我干嘛?”孙友生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感觉到一丝不妙,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那瘦高男子也不答话,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孙友生,看得孙友生心里直发毛。
“你就是孙友生?”瘦高男子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寒意。
“是……是我……几位大哥,有……有什么事吗?”孙友生努力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脱身了。他这辈子,惹过不少小麻烦,也被人骂过打过,但像今晚这种阵仗,他还真是头一回遇到。这几个人身上那股子煞气,可不是村里那些小混混能比的。
“孙友生是吧?”瘦高男子往前逼近一步,孙友生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我问你,今天下午,在镇上的集市,你是不是撞翻了一个老大爷的菜筐?”
孙友生一听这话,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他暗骂自己倒霉,怎么就惹上了这么一帮瘟神。但他嘴上还是想抵赖一下:“没……没有的事!大哥,你们肯定是认错人了!我下午一直在家睡觉,根本没去过集市!”
“睡觉?”瘦高男子身后一个留着络腮胡,脖子上戴着条大金链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壮汉,冷笑一声,上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啪”的一声拍在门框上,震得门板嗡嗡作响。他手里还若无其事地把玩着一个沉甸甸的铬钒钢活络扳手,扳手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冷光。“小子,嘴巴放干净点!我们既然能找到你家门口,就不会认错人!你要是再敢跟我们耍花腔,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让你好好清醒清醒?”
那扳手在他手里晃来晃去,像是一条准备噬人的毒蛇,看得孙友生眼皮直跳,腿肚子都开始发软。
“行了,阿彪,别吓着咱们的‘黄大善人’。”瘦高男子摆了摆手,制止了同伴。他依旧用那种平静却令人不寒而栗的语气对孙友生说道:“孙友生,我们出来跑江湖的,不喜欢打打杀杀,我们讲究个‘规矩’,讲究个‘以理服人’。你今天下午,弄坏了我三大爷辛辛苦苦种的一筐菜,这个没错吧?”
“三……三大爷?”孙友生脑子飞快地转着,他想起来了,下午那个被他撞翻菜筐的老农,好像是姓张,村里人都叫他张老蔫。这瘦高男子,难道是张老蔫的亲戚?
“没错,就是我三大爷,张德顺。”瘦高男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你弄坏了他的东西,按照规矩,就得赔偿。这个道理,你懂吧?”
“懂……懂……”孙友生连连点头,心里却在打鼓,这帮人要是狮子大开口,要他赔个几百上千的,他可拿不出来。他试探着问道:“大哥,那……那您看,我……我赔多少钱合适?我……我现在手头确实有点紧……”
“赔钱?”瘦高男子闻言,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容,“钱那玩意儿,太俗了。我们今天来,不是为了跟你谈钱的。”
孙友生一愣,不是为了钱?那他们想干嘛?难道是想打自己一顿出气?他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脑袋。
瘦高男子似乎觉得孙友生的反应很好笑,他轻笑了一声,然后猛地凑近孙友生,几乎是脸贴着脸,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冰锥一样刺进孙友生的耳朵:
“孙友生,我给你指条明路。你,亲自下地,给我三大爷种出一筐跟他今天被你弄坏的那筐一模一样的青菜,一颗不能少,品质不能差,什么时候种出来了,什么时候亲自挑着,给我三大爷送到家门口,当面赔礼道歉。这件事,就算了了。你看怎么样?”
“什……什么?让我……让我种菜?”孙友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被他爹逼着下过几次地,早就忘了锄头把子是什么滋味了。让他去种菜,那还不如杀了他痛快!
“怎么?不愿意?”瘦高男子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还是说,你觉得我三大爷那些菜,不值得你黄大少爷亲自动手?”
“不……不是……”孙友生吓得连连摆手,“大哥,我……我真不会种菜啊!我……我这手,连锄头都拿不稳。要不……要不我还是赔钱吧?我……我砸锅卖铁也给您凑点……”
“不会种,可以学嘛。”瘦高男子慢条斯理地说道,语气却不容置疑,“我们这可是在给你一个改过自新、体验劳动光荣的机会。你可别给脸不要脸。”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孙友生那破旧不堪、散发着霉味的屋子,继续说道:“而且,我得跟你强调几点‘规矩’。第一,这菜,必须是你孙友生亲手种的,从翻地、播种、浇水、施肥、除草、到最后收获,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假手于人。要是让我们发现你找人帮忙,或者偷奸耍滑……”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那意味深长的停顿,以及他眼中闪过的一丝寒光,让孙友生不寒而栗。
“第二,”瘦高男子伸出两根手指,“在你种菜期间,我们会时不时地派人过来‘探望探望’你,‘关心关心’你的种菜进度和蔬菜的生长质量。如果让我们发现你不好好干,或者种出来的东西糊弄事儿,那我们‘探望’的频率,和‘关心’的方式,可能就会有所不同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孙友生听得冷汗都下来了。这哪里是让他种菜赔偿,这分明就是给他上了一道紧箍咒啊!他偷偷瞄了一眼瘦高男子身后那几个彪形大汉,其中一个正漫不经心地用手指甲剔着牙,另一个则在活动着手腕,发出“咔咔”的骨节爆响声。他甚至瞥见其中一人腰间鼓鼓囊囊的,像是掖着什么硬家伙。
孙友生本想再撒泼耍赖几句,说什么“你们这是私闯民宅”、“你们这是敲诈勒索”、“我要报警”之类的话。但当他看到瘦高男子那双仿佛能看穿他心思的眼睛,以及对方那种“老子说到做到,不信你就试试”的强大气场时,他所有的反抗念头都烟消云散了。他知道,今天自己是真真正正地碰上硬茬子了,而且是那种不按常理出牌、专门治他这种无赖的“恶人”。
“怎……怎么样?考虑好了吗?”瘦高男子见孙友生不说话,语气又加重了几分,“我的耐心,可是有限的。我们哥几个,就喜欢跟‘讲道理’、‘识时务’的人打交道。”
孙友生双腿一软,差点没跪在地上。他那点酒劲,早就被吓得无影无踪了。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把这几尊瘟神送走。
“我……我种……大哥,我种还不行吗……”孙友生哭丧着脸,声音都带着颤音,“我……我保证好好种,一定种出跟您三大爷那一模一样的菜来……”
“这就对了嘛。”瘦高男子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但那笑容在孙友生看来,比魔鬼还可怕。“早这么痛快不就完了?非得让我们多费口舌。”
他拍了拍孙友生的肩膀,那力道让孙友生感觉自己的肩胛骨都快碎了。“记住你说的话。我们的人,明天就会来‘指导’你怎么开荒种地。别让我们失望哦。”
说完,瘦高男子朝他那几个同伴使了个眼色,几个人转身就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留下一脸煞白、魂不附体的孙友生,以及满屋子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直到那几个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夜色中,孙友生才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坐在地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看着自己那双细皮嫩肉、常年不沾阳春水的手,再想想明天就要扛起锄头去地里刨食,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恐惧,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知道,这次,他是真的栽了。而且,栽在了一帮比他还“不讲理”的“恶人”手里。他隐约感觉到,自己那游手好闲、作威作福的好日子,恐怕是要到头了。
夜,深了。孙咀村的狗叫声也渐渐平息。只有孙友生,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彻夜未眠。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头顶烈日,汗流浃背,在田间地头辛苦劳作的悲惨景象。而那瘦高男子冰冷的眼神和充满暗示的话语,更像是一道道催命符,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一次,恐怕是真的要“恶人自有恶人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