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上的喧嚣与觥筹交错,像是电影里一个华丽的转场,很快就被曹海镇芝麻山村工地上的机器轰鸣和漫天尘土所取代。市里承诺的那五百万专项资金,在徐向翰书记的亲自过问和马县长的积极协调下,第一笔两百万的款子,像一场及时雨,迅速打到了曹海镇的账上。再加上宏远集团那边,在看到中药材交易中心的巨大成功和付平的“点石成金”能力后,信心倍增,不仅两千万的投资款很快到位,甚至还追加了五百万,用于提升研学基地的一些配套设施档次。
资金问题,这个曾经像座大山一样压在付平心头的难题,如今算是基本解决了。至少,亲子研学基地的一期工程,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不用再为柴米油盐发愁了。
于是,付平又一头扎回了曹海镇。他几乎是把家搬到了芝麻山村的临时项目指挥部——一排简易的活动板房。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戴上安全帽,在工地上转悠,这里看看,那里问问,比监理工程师还要敬业。用王大虎的话说:“付书记这是要把自己活活累死在工地上,才算对得起党和人民啊。”
这话虽然是玩笑,但也道出了几分实情。付平确实是把这个亲子研学基地,当成了自己即将离开曹海镇前,要打赢的最后一场硬仗,也是要为这片土地留下的又一份厚礼。
此刻,他正站在芝麻山村后山的一处高坡上,俯瞰着整个热火朝天的建设工地。盛夏的阳光有些刺眼,晒得人皮肤发烫,但他似乎浑然不觉。远处的塔吊旋转着巨大的吊臂,像一个勤劳的钢铁巨人,将一捆捆钢筋、一车车水泥精准地投放到指定位置。推土机、挖掘机的轰鸣声此起彼伏,谱写着一曲建设的交响乐。工人们戴着各色安全帽,穿着被汗水浸湿的工装,像一群忙碌的蚂蚁,在脚手架和钢筋水泥的丛林中穿梭。
基地的雏形已经显现。按照规划,这里将被打造成一个集农耕体验、科普教育、户外拓展、亲子游乐于一体的综合性研学乐园。现在,一些造型可爱的卡通蘑菇屋、色彩鲜艳的滑梯秋千组合、以及模仿古代农具的互动装置,已经安装到位,像是在这片黄土地上点缀的彩色糖果,给原本有些单调的工地增添了几分童趣和活力。大片的草坪也已经铺设完毕,绿油油的,在阳光下泛着生机。几条蜿蜒的石板小路,在草坪和花圃间穿行,通向不同的功能区域。
“书记,您看那边,”陪同视察的芝麻山村党支部书记王大虎,一个皮肤黝黑、声音洪亮的壮实汉子,指着山坳里一片正在平整的土地,语气里带着几分兴奋,“那就是我们规划的‘开心农场’体验区。到时候,城里来的娃娃们,可以在这里认领一小块地,自己种菜、浇水、施肥,体验一下我们农民伯伯的辛苦。旁边那片水塘,我们准备改成摸鱼池,再养上些小龙虾,保准那些小家伙们玩得乐不思蜀!”
付平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能想象出,不久的将来,这里将会是怎样一番热闹景象:孩子们在田埂上追逐嬉戏,家长们在树荫下品茶聊天,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这不正是他所期望的乡村振兴的生动画面吗?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工地入口不远处,一个用帆布和几根竹竿临时搭建起来的简易棚子。棚子下,摆着几张油腻腻的小方桌和几条长板凳。一个系着围裙、戴着遮阳帽的中年妇女,正忙碌地给几个满头大汗的工人盛饭、打菜。棚子旁边,还支着一个煤炉,上面炖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什么东西,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几只苍蝇在周围嗡嗡地飞着,但似乎并不影响食客们的胃口。
“大虎书记,那个卖盒饭的大嫂,是哪个村的?”付平随口问道,“我看她生意还挺不错的,人也看着挺麻利勤快的。”
王大虎顺着付平的目光看过去,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书记,您说的是田小蓉吧?她是隔壁孙咀村黄老蔫的堂客。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她男人黄老蔫,前几年在外面工地上干活,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腿给摔瘸了,干不了重活,家里的顶梁柱一下子就塌了。就靠田小蓉一个人,种几亩薄田,打点零工,拉扯着两个还在上学的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听说咱们这边工地招人,她也想来干点啥,可她一个女人家,力气活也干不动。后来还是村里姜主任给她出的主意,让她在工地边上搭个棚子卖点盒饭茶水,多少也能挣点辛苦钱。”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鄙夷地补充道:“不过啊,书记,田小蓉这人是真不错,吃苦耐劳,就是她那个堂小叔子,孙友生,那可是咱们十里八乡都出了名的懒骨头!正经活儿一样不干,就知道喝酒赌钱,三天两头去他哥嫂家闹腾,要钱花。真是扶不起的阿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付平听着,眉头微微蹙了一下。这种“懒汉”现象,在农村并不少见,也是基层扶贫和乡村治理工作中的一块硬骨头。单纯的给钱给物,往往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甚至还会助长他们的惰性;严厉的批评教育,对这种人来说,基本就是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如何才能有效地引导和转化他们,确实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把“孙友生”这个名字默默记在了心里。
接下来的几天,付平依旧是工地、指挥部两点一线。这天下午,他刚从一个新开挖的景观湖工地出来,准备回指挥部喝口水,顺路经过田小蓉的盒饭摊。此时并非饭点,摊位前没什么客人,田小蓉正蹲在地上,吃力地刷洗着一口油腻的大铁锅,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邋遢的灰色T恤,头发油腻得能打绺,走路摇摇晃晃,浑身散发着一股隔夜酒气的瘦高个男人,晃悠悠地来到了摊位前。他大约三十多岁年纪,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一看就是长期生活不规律、沉溺于不良嗜好的人。
“田小蓉!”男人一开口,声音嘶哑难听,带着一股子不耐烦的腔调,“我妈在你这儿干活,这个月的工钱呢?先给我预支一百块!老子今天手气好得很,晚上必须去‘战斗’一下,把前几天输的都给捞回来!”
田小蓉直起身,看到来人,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和厌烦的神色,但还是耐着性子说道:“友生兄弟,你又来了?你妈的工钱,不是还没到月底结算的日子吗?再说了,那是你妈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她老人家身体又不好,你就不能让她省点心,自己存着养老看病啊?”
“少他妈跟我废话!”被称作孙友生的男人眼睛一瞪,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田小蓉脸上了,“我妈的钱,就是我的钱!她养我这么大,我花她点钱怎么了?天经地义!我告诉你,田小蓉,今天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不然,老子就在你这摊子前坐着不走了,我看谁还敢来你这儿吃饭!我让你这生意做不成!”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真就一屁股坐到了旁边一张空着的小板凳上,翘起二郎腿,一副无赖到底的架势。
田小蓉气得脸都白了,嘴唇哆嗦着,却又拿这个滚刀肉没办法。她一个女人家,既怕得罪了这个小叔子,招来更大的麻烦,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你……你这不是不讲道理吗?”田小蓉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妈为了给你还赌债,把家里的老底都掏空了,现在好不容易在工地上找点零活干,一天才挣几个钱,你还要搜刮干净,你还有没有人性啊!”
“人性?人性值几个钱?”孙友生嗤笑一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叼在嘴上,却没点着,只是斜着眼睛看田小蓉,“我告诉你,田小蓉,别跟我来这套!我孙友生烂命一条,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而且,我这腿,可是有残疾证的!你们谁要是敢动我一根指头,我立马就躺地上,看你们怎么收场!”他说着,还故意拍了拍自己那条看着似乎有些不太利索的腿。
付平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他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脸色也沉了下来。这种赤裸裸的无赖行径,简直是在挑战社会良知的底线。
就在孙友生得意洋洋,以为田小蓉拿他没办法的时候,一声断喝从旁边传来:
“孙友生!你他娘的又在这里耍什么臭无赖!欺负一个女人,你算什么东西!”
只见芝麻山村新成立的保安队副队长王大为,带着两个穿着统一制服的年轻保安,巡逻路过。王大为是铁牛的儿子。这小子以前在村里也是个混不吝的主儿,整天游手好闲,打架斗殴是家常便饭。后来被付平点名批评过几次,又亲眼看到村里在付平的带领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特别是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他自己也渐渐懂事了。这次研学基地成立保安队,王铁牛特意把他塞了进来,希望他能在付书记眼皮子底下好好改造,学点好。别说,穿上这身保安制服,王大为还真有几分样子,人也精神了不少,加上他本来就身手不错,讲点江湖义气,在村里的年轻人中还有点威信。
孙友生看到王大为,原本嚣张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王大为这小子,以前可是村里出了名的“刺儿头”,打起架来不要命,他孙友生这种只会耍嘴皮子、仗着自己“有病”撒泼的,还真有点怵他。
但孙友生毕竟是“老油条”了,输人不输阵,他梗着脖子,强撑着说道:“王……王大为,我劝你少管闲事!这是我们老黄家的家务事!我问我嫂子要我妈的工钱,天经地义,关你屁事!”
“天经地义?”王大为几步走到孙友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像刀子一样锋利,“你妈的工钱,也是她老人家顶着大太阳,一滴汗一滴汗挣来的!你一个四肢健全的大男人,不去自己挣钱养家,反而天天惦记着搜刮你老娘的养老钱去喝酒赌博,你还有脸说天经地义?我呸!我今天还就管定了!”
说着,王大为猛地伸出手,一把揪住了孙友生那件油腻的T恤衣领,像拎小鸡崽子似的,把他从板凳上拎了起来,然后狠狠地往旁边一推。
孙友生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吓得魂飞魄散,嘴里却还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王大为!你……你敢打我!我……我可是有残疾的!你等着,我……我去镇上告你去!我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残疾?”王大为冷笑一声,指着孙友生的鼻子,声音洪亮得震得人耳朵嗡嗡响,“我看你最大的残疾就是懒!就是不要脸!我警告你,孙友生,以后要是再敢来这里胡搅蛮缠,欺负田大嫂,信不信我让你在这工地上躺几天都起不来!现在,马上给我滚!别在这里碍眼!”
王大为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气势逼人。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保安也虎视眈眈地盯着孙友生,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架势。
孙友生彻底怂了。他知道王大为这小子说到做到,真把他惹急了,自己肯定没好果子吃。他色厉内荏地嘟囔了几句“你们给我等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类的场面话,然后连滚带爬,灰溜溜地跑远了,活像一只丧家之犬。
“大嫂,您没事吧?”王大为转过头,对田小蓉说道,语气缓和了不少。
田小蓉惊魂未定,眼圈都红了,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感激地对王大为说:“大为,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我今天……唉!”
“大嫂您客气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以后他要是再敢来捣乱,您就直接找我们保安队,或者给我打电话。”王大为拍着胸脯保证道。
付平从不远处慢慢走了过来。他一直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观察着。
王大为看到付平,连忙立正站好,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付书记,您……您都看到了?”他有点担心自己刚才的处理方式是不是太粗暴了,给付书记留下不好的印象。
付平先是对王大为点了点头,语气平静地说道:“大为,你做得很好。见义勇为,保护群众的合法权益,这是你们保安队的职责,也是值得肯定的。”
听到付平的肯定,王大为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付平又转向田小蓉,温和地问道:“田大嫂,让你受委屈了。以后遇到这种事情,不要怕,及时向村委会或者我们镇政府反映,我们一定会为你做主。”
田小蓉连连点头,感激的话说了一箩筐。
安抚好田小蓉,付平示意王大为跟他到旁边走走。
“大为啊,”付平边走边说,“刚才孙友生那种人,确实可恨。你出手制止,避免了事态恶化,这一点是好的。但是,简单粗暴地把他赶走,甚至动手教训,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吗?”
王大为愣了一下,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书记,这种人……不给他点厉害瞧瞧,他根本不长记性。跟他讲道理,那是对牛弹琴。”
“我理解你的想法。”付平叹了口气,“对付这种‘滚刀肉’,有时候确实需要一些强硬的手段。但是,我们也要思考,除了‘堵’,有没有更好的‘疏’的办法?孙友生固然可恶,但他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仅仅是因为他天生懒惰吗?有没有家庭、社会、甚至我们工作方面的原因?”
王大为沉默了,他以前还真没想过这么深层次的问题。在他看来,坏人就是坏人,打一顿就好了。
付平继续说道:“扶贫先扶志,治懒先治心。对于孙友生这类人,单纯的经济救济,只会越养越懒,甚至养出仇恨来,觉得政府给的是应该的,给少了还不满意。单纯的批评教育,他们也听不进去,甚至还会反唇相讥,说我们站着说话不腰疼。所以,必须得想个办法,让他从思想上转变过来,让他认识到劳动的价值和尊严,让他自己主动想去改变,想去通过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财富。这个过程,可能会很漫长,也很艰难,但我们必须去做。”
他停下脚步,看着远处依旧热火朝天的工地,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大为,你们保安队,除了维护工地的治安秩序,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协助村委会,做好这些特殊人群的教育引导和帮扶转化工作。当然,方法要讲究,不能简单粗暴,更不能违法违纪。要多观察,多了解,找到他们的症结所在,然后对症下药。”
付平的目光转向王大为,带着几分期许:“你年轻,有冲劲,也有正义感,这是好事。但以后处理问题,要多动动脑子,不能只凭一股血气之勇。有时候,耐心和智慧,比拳头更有力量。”
王大为听着付平的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以前总觉得付书记是个能干大事的领导,没想到在处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也想得这么深远。他隐约感觉到,自己肩上的担子,似乎又重了一些。
送走了王大为,付平独自一人在工地上又转了一圈。孙友生那张无赖的嘴脸,和田小蓉那无助又委屈的眼神,在他脑海中交替出现。
“这种人,靠外部输血是养懒汉,靠思想说教是耳旁风,靠强制劳动又可能引发新的矛盾……”付平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必须得找到一个既能约束他,又能激励他,还能让他尝到甜头,逐步建立起自尊和自信的办法。但这个度,确实不好把握啊……”
他想起以前在书上看到过的一些案例,有的地方通过设立“爱心超市”,用劳动积分兑换生活用品;有的地方通过组织技能培训,帮助他们掌握一技之长;还有的地方通过引入社会组织,进行专业的心理疏导和行为矫正。
“或许,可以尝试在研学基地里,给孙友生这类人设置一些特殊的公益性岗位?”付平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比如,打扫卫生、看护花草、或者做一些简单的体力活。工资不高,但必须按时按量完成任务才能拿到。同时,还要配合村里的监督和考核,表现好的给予奖励,表现差的进行惩罚。通过这种方式,一方面让他们有事可做,不至于游手好闲惹是生非;另一方面,也让他们在劳动中体会到价值感,逐步戒掉身上的惰气。”
这个想法还很粗糙,具体如何操作,还需要仔细研究和论证。但付平觉得,这或许是一个可以尝试的方向。解决基层治理中的“老大难”问题,从来就没有一蹴而就的灵丹妙药,只能依靠一点一滴的探索和实践,不断地摸着石头过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