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夏县最好的酒店，名叫“鼎盛王朝大酒店”，名字起得颇有几分九十年代港台剧里那种暴发户的豪情。据说老板早年在南方倒腾过电子产品，发了家，回乡光宗耀祖，便斥巨资盖了这么个在当地鹤立鸡群的所在。酒店大堂的水晶吊灯，据说价值六位数，每一颗玻璃珠子都擦得能晃瞎人眼，映照着脚下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以及墙上那些模仿欧洲古典名画的喷绘作品，努力营造着一种与县城日常格格不入的奢华。
今晚，“鼎盛王朝”最气派的宴会厅“帝王苑”，灯火通明得像是不小心点燃了整个银河系。巨大的圆形吊灯下，摆了足足三十来桌铺着明黄色桌布的酒席。“华北道地中药材交易中心成立仪式暨首届华北道地中药材展销会”庆功宴，正在这里如火如荼地进行。空气中弥漫着茅台和五粮液的酱香、浓香，混合着各种菜肴的复杂香气，以及成功人士们身上那股子若有若无的古龙水或者高档香烟的味道，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庆典的喧嚣与微醺。
付平觉得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万花筒。从他踏入宴会厅的那一刻起，各色人等便像闻到蜜糖的蚂蚁一样围了上来。县里各局的一把手、各乡镇的书记镇长、本地小有名气的企业家、甚至还有几位从市里专程赶来道贺的头面人物，一个个端着酒杯，脸上堆满了真诚得近乎谄媚的笑容，嘴里说着各种不重样的、但核心意思都差不多的奉承话。
“付书记，您可真是我们齐夏县的大功臣啊！不，应该说是我们整个华北中药材界的领军人物！”一个挺着啤酒肚，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据说是县招商局的刘局长，端着满满一杯白酒，脸膛红得像刚出笼的螃蟹，“这个交易中心一搞起来，我们县的GDP，不，是整个区域经济的发动机，至少能上一个大台阶！这杯，我老刘代表全县百万人民，敬您！必须干了！”
付平赶紧端起自己杯中那浅浅一层充作样子的白开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和刘局长碰了一下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刘局长您太客气了，这都是县委、县政府高瞻远瞩、正确领导的结果，是咱们全县上下所有同志们齐心协力、共同奋斗的成果。我个人只是做了自己分内应该做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工作而已，千万不敢居功。”
“哎呀，付书记您太谦虚了！”旁边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穿着阿玛尼西装，手腕上晃着一块明晃晃金表的本地药材加工企业老板，立刻接过了话茬，声音洪亮得像是怕别人听不见他的忠心，“您这可不是微不足道啊！这是点石成金，是化腐朽为神奇！高瞻远瞩，魄力非凡！我们这些做企业的，就佩服您这样的实干家！跟着您干，我们心里踏实，有奔头！来来来，付书记，这杯酒，我代表我们宏盛药业全体员工，敬您一杯，祝您步步高升，前程似锦！”
付平依旧保持着微笑，再次举杯示意，同样是蜻蜓点水般地抿了一下。“王总客气了，企业发展靠的是自身的实力和市场的认可，我们政府能做的，就是努力营造一个好的营商环境，为大家服好务。希望宏盛药业在交易中心的平台上，能取得更大的发展。”
他嘴上应酬得滴水不漏，心里却像揣着个小鼓似的，咚咚咚地敲个不停。这种被人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听着各种不加掩饰的赞美和吹捧，说实话，是个正常人都会有点飘飘然。但他脑子里总是不合时宜地冒出吴孟森那张严肃的脸，以及老书记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诫：“付平啊，越是鲜花掌声多的时候，越是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捧得越高，可能摔得越重。咱们共产党人，是为人民服务的，不是为了追求个人名利的。”
这些话，像一根无形的定海神针，让他不至于在这些糖衣炮弹的轮番轰炸下彻底迷失方向。他知道，眼前这些人，有多少是真心实意，有多少是利益驱使，又有多少是纯粹的场面应酬。交易中心成功了，他是功臣；万一失败了呢？恐怕第一个被推出来背锅的也是他。官场如战场，更是名利场，一步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
所以，他脸上的笑容虽然温和，眼神深处却始终保持着一丝警惕和疏离。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拳击手，巧妙地格挡着一波又一波的“敬酒攻势”，既不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让自己喝多失态。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以水代酒，或者象征性地沾沾唇，实在推脱不过的，也只是浅浅一小口。
宴会厅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间，气氛越来越热烈。穿着旗袍的服务员端着银色的托盘，在酒席间穿梭，留下一串串香风。主桌那边，县委书记徐向翰和马县长正陪着几位从市里和省里来的贵宾谈笑风生，不时爆发出阵阵爽朗的笑声。
付平好不容易从又一轮的包围圈中“突围”出来，刚想找个角落喘口气，就看到主桌方向的徐向翰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连忙整理了一下略有些褶皱的衬衫，快步走了过去。
“付平，来来来，坐我旁边。”徐向翰脸上带着酒后的红晕，但眼神依旧清明，他指了指自己身边一个空着的位置。
付平依言坐下，还没等他开口，徐向翰已经端起了酒杯，对着同桌的几位领导说道：“各位领导，我再隆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们齐夏县常委曹海镇党委书记，也是这次华北道地中药材交易中心项目的主要策划者和推动者，付平同志！可以说，没有付平同志的辛勤付出和卓越能力，我们这个交易中心，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取得如此辉登的成就！”
桌上的领导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付平，眼神中带着赞许和审视。一位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看起来颇有学者风范的领导，应该是省里相关部门的，笑着对付平说：“付平同志，年轻有为啊！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你们齐夏县这次可是为我们全省的中药材产业发展，树立了一个标杆啊！”
“领导过奖了，这都是省委省政府、市委市政府正确领导和大力支持的结果，也是徐书记、马县长亲自挂帅、运筹帷幄的结果，我们只是做了些具体的执行工作。”付平谦逊地回应，语气不卑不亢。他知道，这种场合，越是身居高位的人，越不喜欢那种锋芒毕露、大包大揽的下属。
徐向翰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喜欢付平这种既有能力，又懂得摆正自己位置的年轻人。他端起酒杯，对付平说：“付平啊，今天你是最大的功臣，这一点毋庸置疑！说句心里话，当初县委常委会上，决定把这么重要的担子压在你身上，把宝押在你身上，我个人还是顶着不小压力的。毕竟，这个项目投资巨大，牵涉面广，一旦有个闪失，影响不可估量。现在看来，事实证明，我徐向翰没有看错人！你用实实在在的成绩，回应了所有的质疑，也给了县委、给了全县人民一个满意的交代！”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也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味道。付平心中一暖，连忙端起面前的酒杯（这次里面是真的倒了小半杯酒），站起身，诚恳地说道：“徐书记，您这番话真是折煞我了。如果没有您和县委的信任与授权，没有马县长和县政府各部门的鼎力支持与配合，单凭我个人，是绝对不可能做成这件事的。您和县委才是真正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我们所有参与项目的同志，都只是您指挥棒下的执行者。这杯酒，我敬您，敬县委，感谢领导的信任和培养！”
徐向翰哈哈一笑，也站起身，和付平碰了一下杯，两人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宴会厅里的气氛愈发高涨。徐向翰似乎也喝得有些尽兴，他借着敬酒的机会，把付平拉到了一旁，远离了喧嚣的人群，走到宴会厅外一个相对安静的露台上。
露台上摆着几张藤编的桌椅，晚风习习，吹散了不少酒气，让人头脑清醒了一些。远处是齐夏县城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星星点点，勾勒出这个小城宁静的轮廓。
徐向翰递给付平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吐出烟圈，看着烟雾在夜风中消散。他的眼神也变得深邃起来，不像在酒桌上那般意气风发，反而多了一丝沉静。
“学弟啊，”徐向翰的声音比在宴会厅里低沉了许多，也更显郑重，“今晚你听到的好话肯定不少，心里也高兴，这都是人之常情。但是，有句话，我作为你的学长，还是要提醒你一句。”
付平心中一凛，连忙肃容道：“学长，您请讲，我洗耳恭听。”
徐向翰点了点头，弹了弹烟灰，缓缓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你这次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成绩斐然，固然是好事，但同时也意味着，你站到了一个更高、更显眼的位置。以后盯着你的人会更多，有善意的，自然也有恶意的。各种诱惑，各种捧杀，各种明枪暗箭，都会接踵而至。所以，越是这个时候，越要保持清醒的头脑，越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千万不能因为取得了一点成绩就得意忘形，更不能居功自傲，否则，很容易栽跟头。”
这番话，与吴孟森的提醒如出一辙，付平听得心中暗暗点头，也更加感激徐向翰这份难得的坦诚与关爱。“学长，您的话我一定牢牢记在心里。我明白，这次的成功只是一个开始，未来的路还很长，挑战也更多。我一定会摆正心态，继续努力工作，不辜负组织和领导的期望。”
徐向翰欣慰地笑了笑，拍了拍付平的肩膀：“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有定力的人，我相信你能把握好自己。”
他话锋一转，语气轻松了一些，带着一丝神秘的笑意：“好了，该敲打的也敲打了，现在跟你说点高兴的事，也算是提前给你透个气。”
付平心中一动，预感到徐向翰接下来要说的，恐怕不是小事。
“你这次在曹海镇搞的乡村振兴，特别是这个华北道地中药材交易中心项目，可以说是一鸣惊人啊。不仅在我们江州市引起了轰动，在省里，甚至在国家相关部委，都挂上了号。”徐向翰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说道，“据我得到的一些内部消息，省委组织部和市委组织部对你的表现都非常关注，评价很高。认为你既有开拓创新的锐气，又有沉稳务实的作风，是个难得的复合型年轻干部。”
付平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认真地聆听着。
“所以呢，”徐向翰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你的位子，可能很快就要挪一挪了。组织上打算把你放到一个更重要、更能发挥你才能的岗位上去，让你去挑更重的担子，发更大的光和热。具体去哪里，什么级别，现在还没有最终定下来，但大方向肯定是好的，是往上走的。你要提前有个心理准备，也算是对你这些年辛勤付出的一个肯定。”
“新的、更重要的岗位？”付平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是去市里的某个重要局委办？还是去其他更发达的区县主政一方？亦或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对他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机会，也是一个严峻的挑战。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内心的波澜，郑重地对徐向翰说：“徐书记，感谢组织的培养和信任，也感谢您的关心和提携。无论组织安排我到什么岗位，我都会坚决服从，恪尽职守，努力工作。”
他的回答中规中矩，却也透着一股子坚定。徐向翰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知道，付平不是那种一听到好消息就得意忘形的人。
“你能这么表态，很好。”徐向翰又吸了一口烟，似乎在斟酌措辞，然后笑着说道：“还有个事儿，也算是双喜临门，锦上添花。我知道，你们曹海镇那个亲子研学基地项目，前期规划得很好，也很有前景，宏远集团那边两千万的投资也已经基本敲定了，但政府这边承诺的一千万配套资金，县财政一直比较紧张，迟迟没能完全落实，你心里肯定也一直惦记着这事儿吧？”
付平闻言，心中又是一动。亲子研学基地是他继中药材产业之后，为曹海镇规划的另一个重要的经济增长点和民生工程，也是他个人非常看重的一个项目。资金问题确实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头，虽然他嘴上没多说，但徐向翰显然是看在眼里的。
“是的，学长，这个项目对于曹海镇的长远发展，特别是对于带动当地旅游、促进农民增收、提升乡风文明，都有着重要的意义。资金方面，确实还存在一些缺口。”付平如实说道。
徐向翰脸上露出了笑容，显得心情极好：“你不用担心了。这次我们的展销会办得如此成功，在全市乃至全省都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都非常高兴，对我们齐夏县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肯定。今天上午，马县长专门去市里向张市长汇报工作，顺便也提了你们曹海镇研学基地资金困难的事情。”
他顿了顿，卖了个关子，然后才继续说道：“张市长听了之后，当场就表态了！他说，齐夏县能搞出这么大的成绩，为全市争了光，市里必须给予大力支持！特事特办，从市财政的预备费里，先给你们曹海镇拨付五百万，专项用于支持亲子研学基地的建设！怎么样？这个消息，够不够劲爆？”
“五百万！”付平闻言，又惊又喜，这真是雪中送炭，不，应该说是锦上添花！他原本还在为这一千万的缺口发愁，想着是不是要厚着脸皮再去向县里磨一磨，或者想办法从其他渠道筹措一部分。没想到，市里竟然如此大方，一下子就解决了五百万！这对于项目的启动和初期建设来说，无疑是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学长！这……这真是太及时了！太感谢市委市政府了！也太感谢您和马县长为我们曹海镇费心了！”付平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他是真心实意地感到高兴和感激。有了这五百万，再加上宏远集团承诺的两千万投资，亲子研学基地的启动资金已经绰绰有余了。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曹海镇未来那片荒地上，一座充满童趣和知识的研学乐园拔地而起的景象。
徐向翰看着付平脸上那发自内心的喜悦，也由衷地感到高兴。对他而言，能为自己看重的下属解决实际困难，争取到实实在在的利益，也是一种成就感。“你小子，这下可以放开手脚去干了。市里支持了五百万，剩下的五百万缺口，县里再帮你们想想办法，挤一挤，争取尽快给你们落实到位。你只要把项目干好，干出特色，干出效益，就是对市委市政府和县委县政府最好的回报。”
“请学长放心！我一定鞠躬尽瘁，全力以赴，保证把亲子研学基地项目打造成我们齐夏县乃至江州市的一张新名片！”付平立下军令状，语气坚定有力。此刻，他心中的那份因为可能调动而产生的些许不确定感，也被这份实实在在的好消息冲淡了不少。无论未来走向何方，能为曹海镇留下更多可持续发展的产业，是他始终不变的初心。
两人又在露台上聊了一会儿，主要是徐向翰对付平未来工作的一些期许和叮嘱。夜色渐深，宴会厅里的喧嚣也渐渐平息。一场盛大的庆功宴，在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中，缓缓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