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会江城，一座在九十年代末期依靠政策春风迅速膨胀起来的城市，高楼像是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在日头底下晃得人睁不开眼，马路上的车流则像是一锅煮沸了的蚂蚁，喧嚣而忙碌。付平坐在那辆从县里特意调拨过来的七成新帕萨特后座，车窗玻璃上蒙着一层淡淡的灰，像是给这座繁华都市蒙上了一层不那么真切的滤镜。旁边的龙腾书记，大概是头天晚上没怎么睡好，又或者是不太适应这种大城市的快节奏，靠在椅背上，眼睛似闭非闭，眉头却微微拧着，像是在跟一个看不见的瞌睡虫较劲。
他们这次来到江城，肩负着一项艰巨的任务——为即将挂牌成立的“华北道地中药材交易中心”进行首批重点企业的招商工作。这个名头听起来确实非常响亮，其中“华北”二字更是付平特意加上去的，这不仅体现了他的远见卓识，更透露出他那颗不甘于偏安一隅、渴望大展宏图的雄心壮志。
这个交易中心的规划非常宏大，它将采用线上平台与线下实体基地相结合的模式，形成双轮驱动的发展格局。这一蓝图无疑是令人振奋的，但要将其变为现实，还需要有真正有实力的企业愿意入驻并参与其中。毕竟，只有这些企业的加入，才能为交易中心注入源源不断的活力和动力。
而这首批重点企业的招商工作，就如同打响了交易中心发展的第一炮，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这一炮能否成功，将直接影响到后续的招商工作以及整个交易中心的发展前景。因此，他们必须全力以赴，想尽一切办法吸引那些优质的企业入驻，确保这第一炮能够顺利打响。
他们的首要目标，是国内医药行业的巨擘——远达医药集团。更准确地说，是远达医药集团在整个西南地区的总部，以及那位据说在集团内部颇有话语权的负责人，唐总，大名唐明远。远达医药，那可是医药流通和生产领域的航空母舰，随便跺跺脚，整个行业都要抖三抖。如果能把这尊大佛请进他们那个刚搭起来的草台班子，不，是交易中心，那无疑会起到千金买马骨的示范效应，后续的招商工作，不说易如反掌，至少也能顺风顺水不少。
帕萨特七拐八绕，终于在一栋气势恢宏的写字楼前停下。这写字楼通体覆盖着深蓝色的反光玻璃，在周围一众略显陈旧的建筑中，显得格外高冷而卓尔不群，楼顶上“远达医药”四个硕大的鎏金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透着一股子不差钱的豪横。
付平和龙腾整理了一下略有些褶皱的衣领，在一位穿着职业套装、笑容标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的前台小姐引领下，乘坐高速电梯直达位于顶层的西南区总部。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眼前豁然开朗。一整层楼，都被远达医药包了下来。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能清晰地映出人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高级香氛，混合着新打印纸张的墨香；行色匆匆的职员们，个个衣着光鲜，步履轻快，脸上带着大城市白领特有的那种混合了疲惫与优越感的表情。
唐总的办公室在走廊的最尽头，占据了最好的采光位置。推开厚重的实木雕花大门，一股混合着名贵雪茄、上等红木以及某种不知名进口空气清新剂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办公室宽敞得有些奢侈，几乎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个江城市区的鸟瞰图，鳞次栉比的高楼在脚下延伸，有种“一览众山小”的睥睨感。一张几乎可以当小型会议桌用的红木大班台摆在正中，上面除了一个造型古朴的笔筒和一部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电话机，几乎空无一物，显得主人极有掌控力。班台后面，是一整面墙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各种精装书籍和奖杯、证书，昭示着主人的博学与成就。
唐总，唐明远，约莫五十岁上下，身材略有些发福，但保养得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几根恰到好处的银丝反而增添了几分儒雅和权威。他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的深色暗纹衬衫，没有打领带，领口随意地敞开两颗扣子，既显得干练，又不失亲和力。手腕上戴着一块看起来就分量不轻的金表，在灯光下不时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寒光。
“哎呀，付书记，龙书记，稀客稀客！快请坐，快请坐！”唐总从那张能把他整个人都陷进去的真皮老板椅上站起身，热情地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商人特有的那种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显得过分谄媚，又能让人如沐春风。
一位穿着黑色套裙、妆容精致的女秘书，迈着优雅的猫步，悄无声息地端上两杯热气腾腾的香茗。茶叶是上好的明前龙井，用的是薄胎的骨瓷茶杯，杯壁上绘着淡雅的山水图案，一看就不是凡品。
寒暄客套了几句，付平便将他们此次前来的目的，以及“华北道地中药材交易中心”的构想、优势、以及未来的发展规划，向唐总做了详细而生动的介绍。龙腾书记则在一旁不时地补充几句，重点强调了齐夏县道地药材的品质和多镇联合的资源优势，言语间充满了对家乡宝贝的自豪。
唐总一直面带微笑，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微微颔首，或者端起茶杯呷一口，眼神深邃，看不出太多的情绪波动。等付平和龙腾都说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放下茶杯，用一种带着些许赞赏的语气说道：“付书记，龙书记，二位真是年轻有为，高瞻远瞩啊！你们这个‘华北道地中药材交易中心’的构想，非常有前瞻性，抓住了当前中药材产业发展的痛点。整合资源，规范市场，信息透明，这对我们这些下游的药企来说，也确实是一件大好事。我们远达医药，对于入驻贵方的交易平台，原则上，是感兴趣的，也非常乐见其成。”
听到“原则上感兴趣”这几个字，付平和龙腾心里都微微松了一口气。这第一炮，似乎有门儿。
然而，就在付平准备趁热打铁，再深入探讨一下合作细节的时候，唐总话锋却突然一转，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惆怅，他轻轻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们听：“不过嘛……唉，不瞒二位领导，我们公司最近也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也挺挠头的。”
付平心中一动，知道正戏可能要来了。他不动声色地问道：“哦？唐总但说无妨，我们洗耳恭听。如果有什么我们地方政府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尽力而为。”
唐总摆了摆手，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哎，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我们公司新研发的一款针对老年人心脑血管的中成药，各项临床数据都非常好，市场前景也十分看好。相关的生产资质审批材料，早就按照规定报到省中医药管理局那边去了，算起来，快三个月了。按说，这种利国利民的好产品，早该批下来了，可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点小问题，还是一直被压着，迟迟没有音讯。这事儿要是解决不了，我们很多后续的生产计划、市场推广计划，都得跟着受影响，恐怕……恐怕也就没什么太多的精力和心思，去拓展什么新的合作项目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状似无意地瞟了付平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长，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付平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氤氲的热气，没有立刻接话。他心里雪亮，这唐总，果然是个老狐狸。前面铺垫了那么多，又是肯定，又是诉苦，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真正的目的，恐怕就在这“资质审批被卡”上了。
果不其然，唐总见付平没有立刻表态，便又往前递了一步，语气变得更加恳切，也更加直接了些：“付书记，我听说您是省委组织部下来的挂职干部（如果付平的级别和背景允许这样的猜测，或者仅仅是商人的一种恭维和试探），在省里面路子广，认识的领导也多。我们远达医药，扎根咱们蜀中大地这么多年，也算是为地方经济发展做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如果……如果付书记您能看在我们这点苦劳的份上，帮忙在省中医药管理局那边，稍微打探打探情况，看看究竟是卡在了哪个环节，或者……或者能帮忙美言几句，疏通疏通，推动一下这个审批进度，让我们这款新药能够早日面世，造福百姓。那我们远达医药上下，都会对您感激不尽！只要这件事情能够顺利解决，我们入驻贵方的交易中心，那绝对是全力支持！首批的采购额度，后续的合作深度，都好说，都好说，一切都好商量！呵呵。”
唐总说完，端起茶杯，笑眯眯地看着付平，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也带着一丝不易察测的精明。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帮我搞定省局的麻烦，我就给你想要的合作。这是一场赤裸裸的资源交换。
付平心中冷笑一声，暗道：这老狐狸，算盘打得倒是精！这是想让我们地方政府，去替他们这些资本家当说客，处理他们的手尾啊！这药品生产资质审批被卡住，十有八九是他们自己申报的材料有问题，或者存在某些不合规的地方，想打擦边球，甚至想“闯关”通过。现在遇到阻力了，就想拉着地方政府下水，利用我们急于招商引资的心理，让我们帮忙“背书”，甚至是去“走后门”。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尽管心里明镜似的，付平脸上却丝毫没有表露出任何不满或不快，依旧挂着招牌式的温和笑容，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唐总您太言重了，也太看得起我付平了。远达医药是我们省乃至全国的龙头药企，你们为地方经济发展做出的贡献，大家都有目共睹。你们企业遇到的困难，我们作为地方政府，也理应关心和重视。”
他话锋微微一顿，接着说道：“不过嘛，省中医药管理局那边的具体审批流程和专业要求，我确实不太熟悉，毕竟隔行如隔山嘛。而且，行政审批这种事情，都有严格的规章制度，我一个小小的县委书记，更不敢随意去打听，去干预，那不成破坏规矩了嘛。”
他看到唐总脸上的笑容似乎僵硬了那么一刹那，便又继续说道：“这样吧，唐总，您也别太着急。您方便的话，可以把贵公司这次申报新药资质的具体情况，以及目前遇到的症结，跟我详细说说。我回去以后呢，可以通过我们县里对口的部门，通过正规的渠道，向省局相关业务处室了解一下具体情况，看看相关的政策法规是怎么规定的，看看能不能在政策允许的范围之内，为贵公司提供一些必要的、合规的协助。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初步想法，具体能不能帮上忙，能帮到什么程度，我现在也不敢给您打包票。”
付平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关心和愿意提供帮助的姿态，又巧妙地将皮球踢了回去，没有当场答应任何实质性的东西，更没有把自己套进去，为后续的斡旋留下了充足的余地。他还特意强调了“正规渠道”、“政策允许范围”、“合规协助”这几个关键词，暗示了自己不会去做违规违法的事情。
“至于贵公司入驻我们‘华北道地中药材交易中心’的事情，”付平语气一转，又把话题拉回了招商本身，“我们还是衷心希望，远达医药能够从企业自身长远的战略发展布局、以及对优质道地药材的市场需求等角度，来进行综合考量。我们搭建这个平台，是真心实意地想为像贵公司这样的优质药企，和我们齐夏县以及周边地区的广大药农之间，搭建一个高效、透明、诚信的桥梁，实现互利共赢。”
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龙腾书记，此刻也心领神会地在一旁配合道：“是啊，唐总。我们这个平台，虽然是刚刚起步，但我们是抱着一颗实实在在为药企、为药农做点实事的心来做的。我们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讲究的就是一个‘道地’，一个‘诚信’。我们更看重的是与贵公司这样有实力、有信誉的大企业，建立长期稳定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共同把咱们蜀中的中医药事业发扬光大。”
龙腾书记这番话，虽然朴实，但也点明了他们的初衷和底线，算是给付平的表态做了个有力的补充。
唐总脸上的笑容，此刻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了。他显然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县委书记，竟然如此老练，三言两语就把他精心抛出的“橄榄枝”给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既没有得罪他，也没有轻易上钩。他沉默了几秒钟，手指在红木大班台上轻轻敲击了几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呵呵，”唐总最终还是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里，似乎比刚才多了几分客套，少了几分热络，“付书记考虑得周到，考虑得周到啊。那就麻烦付书记费心，帮忙了解一下情况了。我们远达医药，对于和齐夏县的合作，也是抱有诚意的。具体细节嘛，等付书记您那边有了消息，我们再进一步详谈，您看如何？”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回去后会尽快了解相关情况，及时跟唐总您沟通。”付平站起身，伸出手，“今天打扰唐总您宝贵的时间了，非常感谢您的热情接待。”
“哪里哪里，付书记、龙书记能大驾光临，是我们远达医药的荣幸。我送送二位。”唐总也站起身，与付平和龙腾分别握了握手。
走出远达医药那栋豪华气派的写字楼，重新回到江城喧嚣的街道上，付平和龙腾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个唐总，滑得跟泥鳅似的，不是个省油的灯啊。”龙腾书记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也带着几分不屑。
付平点了点头，表情有些凝重：“是啊，无利不起早，资本的逻辑就是这样。想从他们口袋里掏钱，不付出点‘代价’，恐怕难啊。”
这第一次的重点招商，虽然没有当场碰壁，但也显然遇到了一个不小的难题。远达医药这块“肥肉”，想吃到嘴里，恐怕还要费一番周折。而唐总抛出的那个“烫手山芋”，接还是不接，如何接，都考验着付平的智慧和原则。江城的阳光依旧明媚，但付平的心头，却仿佛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