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5章 小农户与大市场
微龙唐2025-10-15 18:245,162

  夜色如墨,将冀中平原上最后一点余晖吞噬殆尽。省农业产业化领导小组办公室的临时驻地,一间由乡镇招待所会议室改造的“作战指挥部”里,灯火通明,空气却比外面的黑夜还要凝重。烟灰缸早已堆成了小山,浓烈的烟草味与无处不在的焦虑混合,形成一种只有在重大决策前夜才会有的特殊气味。

  长达半个月的拉网式排查,至此告一段落。三路人马带回来的,不是解决问题的答案,而是足以压垮任何乐观主义者的、更为沉重的问题。文件袋里的报告堆叠在一起,像一块块未经雕琢的墓碑,沉默地记录着一次次深入田野后的幻灭。

  付平站在那块被各种线条和数据涂抹得满满当当的白板前,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他原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场复杂的战役,对手是孙宏伟那样的资本巨鳄,是赵大丰那样的地头蛇,是地方政府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他以一个战术家的姿态,准备好了见招拆招,合纵连横。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他所面对的,根本不是一场战役,而是一片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沼泽。

  调查组的三把解剖刀,精准地切入了三个最具代表性的区域:王工和李根才去了被誉为“北方菜篮子”的冀南平原;赵琳带着两个年轻人去了太行山麓的杂粮产区;而付平自己,则选择了问题最复杂的冀东果蔬基地。他们没有通过地方政府的官方渠道,而是像搞秘密侦察一样,一头扎进了最基层的村庄。

  王工的调研笔记上,记录着这样一幕。在一个以种植大白菜闻名的模范村,村口那条新修的水泥路两旁,本该是丰收的喜悦,此刻却堆满了小山一样的白菜。大部分菜叶已经失去了水分,边缘开始发黄、腐烂,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植物腐败后特有的、微酸的气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农,蹲在自家的菜堆旁,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忽明忽暗,映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沟壑纵横,如同他脚下干裂的土地。

  “大爷,这菜……”王工走上前,话到嘴边,又觉得残忍。

  老农抬起浑浊的眼,看了他一眼,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叹息:“八分钱一斤,贩子给的价。刨去人工、化肥、种子钱,一亩地得赔进去三百多。”

  “去年不是听说白菜价冲到一块二了吗?”同行的李根才忍不住问。

  “可不是嘛!”提到去年,老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迅速又黯淡下去,“去年这时候,贩子的车在村口都得排队。俺们寻思着,去年发了财,今年肯定也差不了,就把种玉米的几亩地也全改成了白菜。谁知道……全村都这么想,隔壁村也这么想,全县都这么想……”

  他没再说下去,只是把烟锅在鞋底上使劲磕了磕,溅起一地灰烬,像是对过去一年所有希望的告别。

  付平在冀东的见闻,则让他感到了另一种更深层次的寒意。在一个村里,他问一个正在为滞销的白菜发愁的老农:“大爷,您明年还种白菜吗?”

  老农愣了半天,茫然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半晌才回答:“不种白菜,种啥呀?祖祖辈辈都种这个……”

  那一刻,付平心里猛地一揪。他意识到,这种思想上的贫瘠,比物质上的贫困更令人绝望。他们不是被动的受害者,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是这套悲剧循环的维护者。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市场,只有土地;没有信息,只有经验;没有未来,只有重复。

  信息的“盲人摸象”,在太行山麓的土豆种植大县被展现得淋漓尽致。赵琳和她的团队在这里仿佛进入了一个信息真空地带。去年,“一斤土豆贵过一斤肉”的传闻,像野火一样烧遍了这里的山山峁峁。于是今年,几乎所有能开垦的坡地,都种上了土豆。

  赵琳拦住一个皮肤被紫外线灼得发亮的年轻人,问道:“小兄弟,你知道今年全国土豆期货的价格走势吗?”

  年轻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带着淳朴的困惑:“啥是期货?”

  “那你知不知道,今年西北和内蒙产区的土豆种植面积比去年增加了百分之三十,而且他们的机械化成本,比你们这里低一半?”

  年轻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讷讷地摇着头。

  赵琳不死心,继续追问:“那你们决定今年扩大种植面积,是基于什么样的判断呢?”

  “……去年,俺二叔家种了十亩地,刨去本钱,挣了五万多块,回家就盖了二层小楼。”这个答案,她一路上听了不下二十遍。邻居家的账本,就是他们的市场分析报告;去年的行情,就是他们决策的全部依据。

  赵琳当场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调出了全国农产品交易数据平台。屏幕上,红绿相间的K线图正无情地展示着土豆期货价格一路下跌的曲线。她指着屏幕对付平说:“付处长,您看。在信息层面,他们和市场之间,隔着一个世纪。他们是在用冷兵器时代的经验,去打一场信息化的现代战争,结果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技术的“望洋兴叹”,则是一出更令人扼腕的悲喜剧。在冀东一个著名的水果产区,省农科院的一项嫁接新技术已经推广了三年。这项技术能让当地特产的蜜桃甜度提高三个百分点,耐储运性增加一周,仅这两项,就能让收购价格翻一番。

  然而,当付平走进一片果园时,看到的依然是传统的粗放式管理。他找到了乡技术站派下来的技术员小张。小张是个刚毕业的农大学生,一肚子理论,满腔热情,却被现实磨得没了脾气。

  “付处长,您是省里来的大领导,我跟您说句实话。”小张指着不远处一个正在给果树剪枝的老果农,“我嘴皮子都磨破了。那个新技术,需要对棚里的温度和湿度进行精确控制,得上一套小型的智能温控设备,大概要五千块钱。嫁接期对营养液的配比要求也很高,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凭感觉施肥了。”

  “他们不愿意投?”付平问。

  “不是不愿,是不敢。”小张苦笑,“五千块钱,对他们来说可能就是一整年的净收入。老办法虽然挣得少,但稳当,起码饿不死。新办法,听着是好,万一哪个环节没弄对,一整棚的果树都可能废了。那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塌了。您说,您是他们,您敢赌吗?”

  付平顺着小张的手指看去,那个老果农正用一把磨得锃亮的剪刀,熟练地剪去多余的枝条,动作和他父亲、他爷爷一样,千百年未曾改变。他们守着一座金山,却只懂得用最原始的办法,刨一点金沙糊口。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优质果子,因为品相和甜度差了那么一点点,就被南方来的精品水果挤得没有销路,最终只能以“统货”的低价卖给罐头厂的无奈,像一层宿命的阴影,笼罩着这片土地。

  如果说信息和技术的缺失,是农民自身难以逾越的障碍,那么资本的隔绝,则是一堵由外部世界为他们筑起的、冰冷而坚硬的高墙。

  付平专门抽出一天时间,约见了省内几家主要涉农银行和农村信用社的负责人。地点没有选在银行的豪华会议室,而是定在了一家不起眼的茶楼里,试图营造一种可以说实话的氛围。

  “付处长,您是下来摸实情的,我们也不跟您打官腔,说虚的。”一位分管信贷业务的副行长,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像是要借着茶水的温度,吐出满腹的苦水,“都说我们银行‘嫌贫爱富’,晴天送伞,雨天收伞。这话有道理,但也不全对。我们是商业银行,不是扶贫办,第一要务是对储户的资金安全和国有资产的保值增值负责。”

  他给付平算了一笔账:“这么说吧,一个农户,贷个两三万块钱,买点种子化肥。我们的信贷员,要做贷前调查,要评估他的还款能力,要看他家的承包地,要走访邻里。放款后,还得定期做贷后管理。这一套流程下来,人力成本、时间成本是多少?而这两三万块钱,一年的利息收入才多少?去掉成本,这笔业务铁定是亏本的。而我们同样一个团队,花半个月时间,给一个资质不错的小企业放一笔五百万的贷款,一年的利息收入,就能覆盖我们一个支行网点半年的运营费用。付处长,您是行长,您怎么选?”

  另一位农村信用社的主任接过话头,语气更为直接:“风险是更大的问题。农户缺有效的抵押物,那几间老房子,那几亩承包地,在法律上都很难处置,根本上不了我们的抵押物清单。农业又是典型的‘靠天吃饭’,一场冰雹,一场倒春寒,就能让他一年颗粒无收,直接导致贷款违约。我们总不能真去法院起诉,把他家里的电视机、老黄牛给拍卖了吧?这在舆论上、政治上都不允许。所以,这块业务对我们来说,就是典型的高成本、高风险、低收益。金融的活水,它是有自己的流向规律的,它只会往利润高地流,流不到最干涸的田间地头啊。”

  这番话,冰冷、现实,却又无懈可击。付平沉默了。他看到了一条无形的利益链条,在这条链条上,每一个人都做出了对自己最有利的理性选择,而所有这些“理性选择”的最终结果,就是将那千千万万最需要帮助的农户,无情地抛弃。

  最让他感到痛彻心扉的,是在一个县城与一个返乡创业大学生的不期而遇。那个年轻人,戴着眼镜,文质彬彬,身上还带着大城市的气息。可当他认出付平的身份,说起自己的创业经历时,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竟当着一群陌生人的面,眼泪夺眶而出。

  “付处长,我当年是全县的理科状元,走出大山的时候,我发誓一定要回来改变家乡。我学的是现代农业,我带着技术、带着理想、带着父母一辈子的积蓄回来了,搞绿色有机农业。可我发现我错了,错得离谱!”他哽咽着,拳头因为激动而紧紧攥着。

  “我一个人,能保证我的地里不用违禁农药,但我管不了隔壁老王的地里打什么药,风一吹,全飘过来了,检测报告出来照样超标!我一个人,斗不过那些卖假种子、假化肥的,他们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农民就信那个便宜的。我一个人,更斗不过那些成群结队的收货贩子,他们联合起来压价,你不卖?行,你的有机菜就烂在地里,他开着大货车去下一家收八毛钱的大路货。在这里,一个人的奋斗,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年轻人的哭诉,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付平的心脏。

  所有的见闻,所有的数据,所有的对话,最终都汇聚到了那个深夜的复盘会上。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得像着了火。付平在白板前站了很久,双腿已经有些麻木。他缓缓转过身,拿起一支黑色的马克笔,一言不发,在白板的正中央,画下了一道又深又宽、仿佛无法逾越的鸿沟。

  鸿沟的左边,他重重地写下四个字:“千家万户”。

  鸿沟的右边,他也写下四个字:“大宗市场”。

  他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个面色凝重的组员。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仿佛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田野里最沉重的泥土。

  “同志们,半个月,我们看到了什么?”他指着鸿沟左边的“千家万户”,“我们看到了构成我省农业主体的,就是这样一盘散沙。他们以家庭为单位,各自为战。生产上是孤岛,信息上是盲人,资本上是赤贫。他们是汪洋大海上的一叶叶扁舟,任何一点风浪,都可能让他们倾覆。”

  “而在鸿沟的另一边,”他的手指移向右侧,“是组织严密、信息灵通、资本雄厚、对利润极度敏感的现代化大市场。它就像一头由数据、资本和物流网络武装起来的钢铁巨兽,无情、高效、冷酷。”

  他换了一支红色的马克笔,在鸿沟上空,画了四座桥,然后又在每一座桥上,用尽力气,打上了一个血红的叉。

  “第一座桥,信息!我们的农民凭着邻居家的账本和去年的记忆在赌博。这座桥,是断的!”

  “第二座桥,技术!我们最先进的农业科技成果,锁在农科院的实验室里,走不到田间地头。农民不敢用、不会用、用不起。这座桥,也是断的!”

  “第三座桥,资本!商业银行的理性逻辑,像一道巨大的水闸,将金融的活水死死地挡在了外面。这座桥,同样是断的!”

  “第四座桥,人才!我们那个返乡大学生的眼泪,大家看到了。有理想、有知识的年轻人回来了,却被这个残酷的现实碰得头破血流,最终只能选择逃离。农村正在被空心化,留下的,是思想僵化的老人和无力改变现状的中年人。这座桥,更是断的!”

  说到这里,付平停了下来。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在发出无力的嗡嗡声。王工和李根才这两个“老农业”,一辈子都在和这些现象打交道,但他们从未像今天这样,被一种巨大的、系统性的无力感所攫住。付平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他们习以为常的社会脓疮彻底剖开,露出了里面早已腐烂、甚至深入骨髓的组织。他们感到既熟悉,又震撼。李根才想起了自己前几天在日记里写下的一段话:“我们总说农民‘短视’、‘爱跟风’,今天我才明白,不是他们短视,是他们站在井底,只能看到巴掌大的一片天。他们不是不想抬头看路,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路在哪里。”

  付平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他将手中的红色马克笔,重重地扔在了会议桌上。

  “啪”的一声脆响,像一声枪响,在压抑的空气中炸开,让每个人的心脏都为之一颤。

  “这个鸿沟填不上,”他看着所有人,一字一句,字字千钧,“我们之前做的所有工作,我们为大丰集团、为孙宏伟他们费的那些劲,全都是在沙滩上盖楼,白费力气!”

  他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找到了那个隐藏在所有乱象背后的,那个真正庞大、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终极“敌人”。

  “同志们,我们找到了真正的敌人。它不是孙宏伟,也不是赵大丰。它看不见,摸不着,但它渗透在我们制度的每一个毛细血管里,盘踞在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付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决绝的、近乎悲壮的意味。

  “它,就是这种落后、分散、脆弱的小农经济模式本身!我们接下来的任务,不是调停,不是修补,更不是和稀泥。而是要向这个真正的敌人——”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仿佛要刺穿这间会议室的墙壁,望向那片沉睡在黑暗中的广袤土地。

  “——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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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贫小村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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