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赵大丰用他全部的体重和愤怒关上，发出的巨响在黄河厅里激起一圈圈回音，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死水潭。
空气里，赵大丰留下的特供香烟的浊气还未散尽，与中央空调送出的清新冷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古怪而呛人的味道。剩下的几位企业家，像一群刚刚目睹了头狼挑战失败的狼群成员，姿态各异，但眼神里都写满了同一种情绪——混合着震惊、不安，以及一丝幸灾乐祸的复杂观望。他们都看着付平，像是在等待法官对刚才那场闹剧的最终宣判。
李根才的腮帮子咬得铁紧，他觉得，按照正常流程，付平此刻应该立刻拿起电话，向省厅甚至更高级别的领导汇报这起严重的、公然对抗中央调研组的恶性事件。
然而，付平的反应，再次超出了所有人的剧本。
他非但没有发怒，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甚至还扩大了几分。然后，他抬起双手，不紧不慢地，鼓了鼓掌。
“啪，啪，啪。”
三声清脆的掌声，在这死寂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诡异。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他身边的赵琳和李根才。
“感谢赵总。”付平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语气温和得像是在主持一场春风化雨的表彰大会。“感谢赵总的坦诚，也感谢赵总刚才那番……嗯，激情洋溢的发言。更要感谢赵总和他的大丰农牧，为我们全省的经济发展，特别是农业产业化和农村劳动力转移，做出的巨大贡献。”
这出人意料的开场白，像一记组合拳里的虚招，打在了空处，却让所有严阵以待的对手都晃了一下神。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被一种更让人捉摸不透的迷雾所笼罩。
赵大丰还没走远，他大概是想在门口听听动静，听到这番话，他那只已经按上电梯按钮的手，停在了半空。他犹豫了一下，竟然又推开门，把那个硕大的脑袋探了进来，脸上挂着狐疑的神色。
付平看到了他，非但没有不悦，反而笑着朝他招了招手：“赵总，别急着走啊，我们今天的座谈会，正需要您这样敢说真话、有切身体会的企业家代表。来，回来坐，我们继续聊。”
这一下，不光赵大丰懵了，在座的所有人都懵了。这年轻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赵大丰被这突如其来的“礼遇”搞得有点飘。他本以为对方会暴跳如雷，甚至已经做好了回去就找孙兴国副厅长“告状”的准备。可现在，对方不仅没生气，反而把他捧上了天。他那被酒精和自大撑满的脑子，迅速将此解读为——对方怂了，被自己的王霸之气给镇住了。
他洋洋得意地“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一屁股坐下，椅子再次发出一声呻吟。他重新翘起二郎腿，脸上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表情又回来了。
付平仿佛没看到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继续用他那不疾不徐的语调说道：“赵总刚才有句话，我非常认同。企业，确实不容易。特别是像大丰农牧这样的龙头企业，解决了几千人的就业，每年纳税过亿，上下游产业链更是带动了周边好几个乡镇的配套产业。我查过公开的报道，咱们省里去年的十大杰出青年农民企业家，赵总您高票当选，省报的标题我记得很清楚，叫《从猪圈里走出的产业巨子》。有魄力，有担当，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需要的农民企业家典范。”
这一番话，数据翔实，引经据典，听上去不像是临场发挥，倒像是精心准备的表扬稿。
赵大丰被这连番的“捧杀”彻底搞晕了，他感觉自己像是喝了二斤茅台，浑身轻飘飘的，脸上的得意之色已经溢于言表，甚至还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整理了一下那条价值不菲的金链子。
会议室的气氛，在付平的刻意引导下，从冰点迅速回温。其他企业家们也放松下来，他们交换着眼神，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看来这个年轻的京官，也不过如此，终究还是懂得“和为贵”的道理，知道谁才是这个地方真正得罪不起的财神爷。
然而，就在赵大丰的虚荣心膨胀到顶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掌控了局面的时候，付平那温和的声音，像一把最精巧的手术刀，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切了进来。
“不过……”
这个转折词，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声惊雷，让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再次凝固。
付平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然后放下，目光从始至终都温和地注视着赵大丰。
“企业做得越大，社会责任也就越大。这一点，相信赵总比我更清楚。我们调研组在下来之前，按照惯例，做了一些前期的准备工作，也通过一些公开渠道，关注到一些关于咱们‘大丰农牧’的舆情信息。今天正好赵总在，有几个小问题，想借这个宝贵的机会，当面向赵总您请教一下，也算是为我们后续的调研，摸摸底。”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但话里的内容，却像一把已经出鞘的刀，寒光凛凛。
赵大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付平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第一个问题，如期而至。
“赵总，我们注意到，省环保厅的督察组在去年，也就是2021年的4月、7月和11月，连续三次对贵公司位于清河县的二号养殖场，下达了措辞严厉的限期整改通知书。通知中明确指出，该养殖场的沼气处理设施长期处于非正常运行状态，存在严重的、未经处理的粪污直排风险，对下游作为几十万市民饮用水源地的清河水库，造成了重大的、持续性的安全威胁。不知道这个问题，在今年第一季度结束之前，是否已经按照督察组的要求，彻底整改到位了？”
这第一个问题，就像一记精准的、不带风声的点拳，不重，但打得极准，直击赵大丰的软肋。环保问题，一直是他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几年他花了数不清的钱去“协调”、“公关”，本以为早就把这颗雷给拆了，没想到被这个年轻人如此轻描淡写地翻了出来，而且连发文的单位、时间、具体问题、潜在危害都说得一清二楚，没有一个字的模糊！
赵大丰的脸色，瞬间就白了一分。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块鱼刺，想说“已经改了”，又怕对方拿出后续的监测数据；想说“正在改”，又等于承认了之前的拖延。
付平却像一个最高明的猎手，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第二个问题接踵而至，语气甚至比刚才还要诚恳，充满了“为你着想”的关切。
“另外，我们还关注到省消费者协会的官方投诉平台。在过去的六个月里，也就是从去年十月到今年三月，平台上累计有十七起，全部是实名认证的、针对贵公司主打产品‘大丰牌’冷鲜肉的投诉。其中，九起是反映产品在保质期内就出现了明显的异味，五起反映产品注水严重、解冻后水分超过了国家标准的百分之二十，还有三起，是消费者在食用后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急性肠胃炎。当然了，咱们食品行业，众口难调，出现一些客诉也属正常。只是我们比较好奇，不知道贵公司内部的品控流程和质量追溯体系，在收到这些来自消费者的真实反馈后，有没有进行相应的复盘和改进？”
就在付平说话的同时，一直安静地像个速记员的赵琳，指尖在键盘上轻轻一敲，动作优雅得像是在弹奏钢琴。她身后那块巨大的投影幕布上，原本显示着会议主题的PPT页面，瞬间切换。一张是省环保厅盖着鲜红公章的红头文件高清扫描件，另一张，则是消费者协会投诉网站的后台页面截图，那十七条触目惊心的投诉内容，被用醒目的红框一条条清晰地标了出来，投诉人的姓氏和电话号码虽然做了部分隐藏，但案件编号和投诉日期却一目了然。
这两个画面，在大屏幕上只停留了短短的、精准计算过的五秒钟，便又切回了原来的PPT。但这惊鸿一瞥，却像两记响亮的、无形的耳光，左右开弓，狠狠地抽在了赵大丰那张肥硕的脸上。在座的所有企业家，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有人下意识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赵大丰的额头上，已经开始有黄豆大的汗珠控制不住地往外渗。如果说环保问题还可以推脱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力、是历史遗留问题，那这产品质量问题，就是直接打他“大丰牌”这张用金钱和关系堆砌起来的金字招牌的脸！
他嚣张的气焰，如同被针尖戳破的、鼓胀到极限的气球，正在发出“嘶嘶”的声响，迅速地干瘪下去。
付平的目光依旧平静如深潭，他仿佛没看到赵大丰的窘迫，也仿佛对刚才大屏幕上的“意外”一无所知，继续用他那温和而致命的语调，抛出了他的第三个，也是最致命的一个问题。
“最后，赵总，还有一个可能不太准确的、来自市场层面的信息，需要跟您当面核实一下。”他的语气变得更加“商量”，充满了对企业家的尊重，但话里的内容，却如同一柄呼啸而至的攻城重锤，“我们接到一些来自基层中小型养殖户的集中信息反映，说贵公司在咱们省的几个主要生猪产区，比如说望山县、平阳县和安仁县，涉嫌利用自身的市场规模和资金优势地位，联合另外几家大型屠宰企业，在生猪收购的关键时期，通过非正常的市场手段，协同压价，形成区域性的价格垄断，恶意排挤、甚至导致了部分小型的家庭养殖户和农民专业合作社破产。当然了，”他话锋一转，极其体贴地补充道，“这些很可能只是传言，是市场激烈竞争中的一些误解和摩擦。不过，我们中央调研组后续的重点工作中，也将会把‘维护公平市场竞争秩序，防止农业领域的资本无序扩张和不正当竞争’，作为一项重要的课题，来进行深入的研究和探讨。”
“轰！”
如果说前两个问题是精准的点射和响亮的耳光，那么这第三个问题，就是一颗装填了高爆炸药的、精准制导的穿甲弹，直接击穿了赵大丰所有的心理防线，在他的大脑深处轰然引爆。
“协同压价”、“价格垄断”、“资本无序扩张”……每一个词，都像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地扎在他的死穴上。环保和质量问题，最多是罚款、整改、赔钱；而垄断，一旦被定性，被查实，那是要动摇他整个商业帝国的根基的！是要被当成典型来开刀的！更何况，这话是从一个代表着“中央”意志的调研组干部嘴里，用一种“课题研究”的方式，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的！这其中的分量，他比谁都清楚！
赵大丰的脸色，此刻已经不能用“白”来形容，而是呈现出一种毫无血色的、死人般的灰败。他额上的汗珠已经连成了串，顺着他肥硕的脸颊往下淌，滴落在他那昂贵的西装前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那庞大的身躯在椅子里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扭动着，呼吸变得异常粗重和急促，像是被人死死扼住了喉咙的公牛，发不出声音，只能徒劳地喘息。他嚣张的气焰，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连一丝灰烬都没有剩下。他结结巴巴地想开口辩解，想说“没有”、“不是我”、“那是误会”，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大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我……我……那……那个……是……是……”
他从一头咆哮的、不可一世的猛虎，彻底变回了一只受惊的、瑟瑟发抖的、不知所措的家猫。这前后巨大的、极具戏剧性的反差，让在场的其他企业家，没有一个能笑得出来。他们集体失声，看着付平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轻视，演变成了此刻的敬畏，甚至是发自骨髓的恐惧。
他们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始终微笑着的年轻人，根本不是什么不懂世事的“愣头青”或者只会照本宣科的“笔杆子”，而是一个准备充分、心思缜密、手段高超，能在谈笑风生之间就杀人于无形的“狠角色”。
付平见火候已到，完美地展示了什么叫收放自如。他看着心理防线已经彻底溃败的赵大丰，脸上的微笑又回来了，像一个仁慈的牧师，主动递上了一个可以忏悔的台阶。
“当然，赵总您日理万机，集团这么大的一个摊子，每天要处理的军国大事千头万绪。这些具体业务上的一些小瑕疵，很可能您本人并不完全知情，或者说，是下面的人在执行过程中出了偏差，又怕担责任，没有及时地、全面地向您汇报。这种情况，在任何一个大企业，都是可能存在的。这我们完全可以理解。”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恳切，充满了“组织关怀”的温暖。
“我们这次调研的目的，不是为了找谁的茬，更不是为了把谁一棍子打死。恰恰相反，我们是来服务的，是来帮助的。就是为了帮助像‘大丰农牧’这样对我们地方经济有巨大贡献的、有巨大发展潜力的企业，在高速发展的过程中，及时地发现一些可能被忽略的问题，规范地解决一些可能存在的风险，让企业能走得更稳、做得更大、更强、更规范。赵总，您看，我说的这些，是不是都属于企业发展过程中的‘小问题’？我相信以您的能力和魄力，只要重视起来，解决这些‘小问题’，肯定是不在话下的。我们调研组，也愿意在政策和技术层面，提供一切必要的支持。”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把赵大丰那些足以致命的“罪证”，轻描淡写地定义为了可以解决的“小问题”，又把调研组这种近乎“扒皮”的找茬行为，升华成了高尚的、善意的“服务”行为。
赵大丰像一个在洪水中即将溺毙的人，拼命抓住了这根从天而降的救命稻草。他下意识地，用一种近乎痉挛的动作，将那支刚刚点燃不久、还剩下一大截的特供香烟，狠狠地在面前那只晶莹剔透的水晶烟灰缸里摁灭、碾碎，仿佛在用这个动作，向付平展示自己彻底悔过的决心。
他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从椅子上挣扎着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急，甚至差点被自己的肚子绊倒。他对着付平，甚至微微地、近乎谄媚地躬下了身子，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后怕而微微发颤：
“付……付处长……您……您批评得对！是我……是我平时的工作不细致，官僚主义了！下面的人……工作汇报严重不及时……我回去，我今天晚上回去就开全集团的紧急大会，一定……一定严肃处理！深刻整改！绝不姑息！”
他顿了顿，努力地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那笑容在他扭曲的脸上，显得格外怪异。
“欢迎……随时欢迎付处长和调研组的各位领导同志，到我们公司……不，是到我们猪场……去指导工作！给我们……多提宝贵意见！我们一定虚心接受，照单全收！”
付平也微笑着站了起来，主动伸出手，与赵大丰那只满是冷汗的、肥厚得像熊掌一样的手，轻轻地握了握。
“那就这么说定了，赵总。我们非常期待能有机会，到‘大丰农牧’去好好地学习、交流一下。”
他特意在“学习”和“交流”这两个充满了正面意义的词上，加重了读音。
既给了赵大丰天大的面子，让他不至于在同行面前彻底崩溃，也用一种不容拒绝的、春风化雨般的温和，明确了调研组“一定要进你的厂区看一看”的最终决心。
赵大丰连连点头，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在听老师训话一样，哈着腰，态度谦卑到了极点：“一定，一定！我亲自安排！我亲自全程陪同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