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第一阶段下乡调研的风尘仆仆,付平一行终于返回了省城。那辆灰色的商务车,在车水马龙的市区中穿行,仿佛是从一个粗粝的现实,一头扎进了另一个精心粉饰的现实。
然而,付平并没有急于向省里汇报他们的调研成果。相反,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决定。他通过省农业厅办公室,以中央调研组的名义,迅速组织了一场名为“全省农业产业化发展座谈会”的会议。
这个会议的地点,并没有选在省政府大院里那些戒备森严的会议室,而是定在了市中心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多功能厅。这样的安排,无疑给这场会议增添了一丝别样的氛围。
而这份邀请函,更是精准地发到了调研中问题最突出的几家龙头企业董事长的手中。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宏远食品”的董事长——孙宏伟。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场景,宛如一张精心布局的棋盘,每一个元素都经过深思熟虑,刻意营造出一种独特的氛围。时间来到下午两点,阳光透过酒店的窗户洒在“黄河厅”内,水晶吊灯散发出璀璨的光芒,中央空调的冷气悄然流淌,将室外的炎热完全隔绝开来。
在长条形的会议桌上,界限分明地划分出两个阵营。一边坐着付平、李根才、赵琳等调研组成员,他们身着朴素的干部夹克或白衬衫,显得简洁而庄重。每个人面前摆放着一个普通的玻璃茶杯和一本笔记本,没有过多的装饰,一切都显得那么朴素和务实。
而在会议桌的另一边,是陆续到场的企业家们。他们个个西装革履,仪表堂堂,手腕上不经意间露出的名表在灯光的照耀下折射出昂贵的光泽,彰显着他们的身份和财富。这些企业家们彼此之间显然非常熟悉,一见面便热情地握手、拍着对方的肩膀,谈笑风生,声音洪亮,充满自信和活力。他们的交流轻松自然,仿佛这并不是一场来自中央的调研座谈,而仅仅是他们商会内部的一次普通社交聚会。
空气中弥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场,一种是来自体制内的、内敛而审慎的权力,这种气场就像一座沉默的大山,虽然不声不响,但却让人感到一种无法忽视的威压;另一种,则是来自市场的、张扬而自信的资本,这种气场犹如汹涌的海浪,充满了活力和冲击力。这两种气场在这个空间里交汇,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却在暗中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角力。
孙宏伟是最后一个到达的,当他一踏进这个房间,整个厅的声场似乎都以他为中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大约五十出头的年纪,身材略微有些发福,但却被保养得很好,脸上总是挂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给人一种亲切而随和的感觉。然而,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却锐利得如同鹰隼一般,仿佛能够洞悉一切。
孙宏伟并没有直接走向自己的座位,而是径直走到了主席台前。他面带微笑,主动向付平伸出了手,热情地说道:“付处长,久仰大名啊!真是年轻有为啊!”他的声音洪亮而有力,在整个房间里都引起了一阵轻微的回响。
付平见状,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的动作显得十分沉稳和从容。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孙宏伟,然后平静地伸出手,与对方相握。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仿佛在暗中较着劲。
孙宏伟嘴角微扬,动作自然地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卡夹。他轻轻打开卡夹,从中抽出一张名片,仿佛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付平的目光被这张名片吸引,他的视线落在名片上,仔细观察着。这张名片的材质显然与众不同,它的边缘泛着一层温润的金色光泽,给人一种奢华而低调的感觉。名片入手微沉,似乎暗示着它所承载的分量。
“付处-长,”孙宏伟特意在“处”和“长”之间稍稍停顿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停顿让他的话语听起来更具深意。他接着说道:“我跟你们林业厅的孙兴国副处长可是本家呢,按辈分算,我还得叫他一声哥。我们可是老朋友了,经常一起去钓鱼,那可是相当愉快的时光啊。”
这短短的一句话,包含的信息量却非常巨大。首先,孙宏伟通过提及与孙兴国的关系,暗示自己与付平的上级部门有着深厚的渊源,这无疑是一种巧妙的拉关系方式。其次,他的话语中透露出一种试探,想看看眼前这位年轻的处长是否懂得官场上“认山头”的规矩。最后,这也是一种隐晦的警告,提醒付平,他背后是有人撑腰的。
然而,面对孙宏伟的这番话,付平的脸上并未露出丝毫波澜。他保持着平静,双手接过名片,然后礼貌地点点头,说道:“孙总太客气了,请坐。”他的语气不卑不亢,既没有因为孙宏伟的话而显得谄媚,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轻视。
没有热情的回应,也没有受宠若惊的表示,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深潭,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孙宏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到来会引起一些轰动,毕竟他在行业内也是颇有名气的人物。然而,现实却让他有些意外,这些企业家们似乎对他的到来并不太在意。
不过,孙宏伟毕竟是久经沙场的人,他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心态,脸上的笑容依然保持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转身在客席的首位坐下,优雅而自然,展现出了他的从容和自信。
会议开始了,付平的开场白四平八稳,滴水不漏。他首先肯定了在座各位龙头企业对本省农业现代化、产业化做出的巨大贡献,赞扬了他们是联农带农、推动乡村振兴的“主力军”和“压舱石”。这一番话让企业家们听得心里美滋滋的,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有些人甚至开始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
然而,就在大家都沉浸在付平的赞扬之中时,他的话锋却突然一转。“但是,”付平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空调的微弱噪音,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重新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在调研中,我们也听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声音,看到了一些令人痛心的现象。”
他并没有直接指名道姓,而是以一种冷静而客观的方式,将王家铺子村的西兰花事件娓娓道来。他的叙述就像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法医在解剖一具尸体,没有丝毫的感情波动,只是纯粹地描述事实。
他从那堆积如山、已经开始腐烂的西兰花说起,详细地讲述了这些蔬菜是如何被遗弃在田地里,无人问津。然后,他提到了那份被捏得发皱的订单合同,仿佛能让人感受到合同主人当时的愤怒与无奈。
当故事讲完,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如炬,扫视着对面那一排精明的面孔。他的眼神犀利而直接,似乎能够穿透每个人的内心。紧接着,他抛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我想请问在座的各位老总,我刚才所描述的这种现象,究竟是个例,还是普遍存在呢?在你们眼中,企业与农户之间,到底应该是一种相互依存、共同繁荣的‘伙伴关系’,还是弱肉强食、一方对另一方进行剥削的‘狼与羊’的关系呢?”
这个问题就像一颗重磅炸弹,在现场引发了轩然大波。原本还谈笑风生的企业家们,突然间都变得沉默不语。他们的笑容瞬间收敛,有的端起水杯,有的调整坐姿,彼此之间的眼神交汇,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回答这个问题。
现场的气氛异常凝重,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了。终于,还是孙宏伟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摆出一副诚恳沟通的姿态,似乎想要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付处长,您提出的这个问题,很深刻,也很尖锐,说明中央的调研是真正沉下去了,听到了真声音。”他先是戴上一顶高帽,随即话锋一转,“您刚才说的那个案例,我听了也非常痛心。我们宏远食品,一向视农户为我们的第一车间,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如果查实是我们公司的业务员存在操作不规范、甚至以权谋私的问题,我们绝不姑息,一定严肃处理!”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义正辞严,仿佛这一切的问题都只是因为个别业务员操作不规范而已,如此轻描淡写地就将系统性问题推卸得一干二净。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端起面前那瓶价格不菲的高级矿泉水,优雅地抿了一口,然后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但是,付处长啊,您可是政府官员,是干大事的人呐!您得从宏观的角度去看待这些问题。市场经济嘛,它本身就具有一定的残酷性。我们这些做企业的,真的很不容易啊!我们这头连着波谲云诡、变幻莫测的国际市场,那头又连着成千上万、分散在各地的农户。这其中的风险、成本以及太多太多不可控的因素,您能想象得到吗?所以说,偶尔出现一些摩擦,这也是在所难免的嘛。我们总不能去做亏本的买卖吧?就好比不能因为几片叶子黄了,就说整棵树都生病了,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呢?”
他的这番话,表面上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但实际上却是绵里藏针,话中有话。既暗示了农民们应该坦然接受市场风险带来的后果,“愿赌服输”;又在暗中指责政府的监管有时候会脱离实际,对“市场的规律”一窍不通。
几位企业家犹如小鸡啄米般立刻点头附和:“孙总所言极是,市场的事,最终还是要靠市场规律这只无形的手来解决。”“我们企业也承担了如泰山般沉重的风险,总不能把我们当成扶贫办吧?”
李根才的脸色犹如被煮熟的猪肝一般,涨得通红,他紧紧攥着拳头,仿佛要将其捏碎,几次想要站起身来反驳,却都被付平那如鹰般锐利且沉稳的眼神给死死地按了下去。
付平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他深知,与这些在商场和官场都久经风雨、如狐狸般狡猾的老江湖进行口舌之争,简直就是白费力气。要想让他们心服口服,就必须拿出令他们无法辩驳的铁证。想到此处,他朝着赵琳微微颔首示意。
赵琳心领神会,迅速将笔记本电脑与投影仪紧密相连。在明亮如昼的灯光下,巨大的白色幕布宛如一面光滑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了一份合同的扫描件。这份合同,正是宏远食品与王家铺子村村民签订的那份西兰花收购合同。
“各位请看。”付平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温度,“这是我们拿到的一份合同。”
赵琳操作着电脑,用醒目的红线,将合同中的几个条款逐一放大。
“第一处,关于‘一级品’的认定标准。刚才孙总说,可能是个别业务员操作不规范。但这份由贵公司法务部拟定的合同范本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花球直径误差不得超过2毫米’,‘颜色必须为均匀的翠绿色’。请问孙总,这个标准,是业务员自己加上去的吗?”
孙宏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第二处,”赵琳的声音接上,清脆而有力,“关于收购价格的条款。合同约定,‘收购价以收购当日市场行情为基准进行浮动,具体价格由甲方(宏远食品)在收购现场最终确定’。这实质上赋予了企业单方面定价的无限权力。”
“最关键的是第三处。”付平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重锤,“关于违约责任的条款。我们仔细研究了这份合同,发现对乙方,也就是农民的要求,林林总总罗列了三页纸,多达十七条。而对甲方,也就是宏远食品自身的违约责任,只有短短三行字,并且还附加了一条‘因不可抗力或市场重大波动等因素,甲方有权单方面中止合同且不承担违-约责任’。”
他盯着孙宏伟,一字一句地问:“孙总,您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同一份合同里,权利和义务的分配,可以如此失衡吗?这到底是平等的商业合同,还是一份精心设计的‘免责声明’?”
如果说刚才的案例是故事,那么此刻投射在幕布上的白纸黑字,就是铁证。
赵琳更是适时地切换了下一页PPT。那是一个复杂的数据模型,清晰地演算出:在这种合同模式下,即便风调雨顺,农民丰收,他们的亏损概率也高达75%。
冰冷的数据,比任何道德谴责都更具杀伤力。
整个会议厅,死一般的寂静。企业家们脸上的轻松和傲慢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凝重。
孙宏伟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他终于收起了那副儒雅的笑容,身体靠回椅背,眼神变得冰冷而强硬。他知道,今天这位年轻的处长,不是来喝茶的,是来掀桌子的。
图穷匕见。
“付处长,”孙宏伟的声音也冷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看来我们今天谈不到一块儿去。市场的事,很复杂,不是几页PPT就能说清楚的。我们宏远是食品加工企业,不归你们林业厅管,您这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点?”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的下摆,环视了一圈。
“付处长年轻有为,有魄力,我很佩服。但市场的事,最好还是让市场自己解决。希望您能明白,企业搞不好,影响的是成千上万人的就业,影响的是一个地方的税收。这个责任,不知道付处长您,担不担得起?”
说完,他不再看付平,转身就走。经过自己座位时,他故意将那把厚重的实木椅子往后猛地一推。
“刺啦——”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划破了会议厅的宁静,像一把刀子,割裂了双方最后的体面。
走到门口,孙宏伟停下脚步,回头,深深地看了付平一眼。那眼神中,没有了丝毫笑意,只剩下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挑衅和敌意。
一个企业家带头,其余的人也纷纷起身,或低声说一句“公司还有事”,或干脆沉默着,跟在孙宏伟身后,鱼贯而出。
偌大的会议厅,转眼间只剩下了调研组的几个人。
豪华的果盘原封未动,昂贵的矿泉水大多没开封。一场精心布局的“鸿门宴”,最终以不欢而散、矛盾彻底公开化的方式,草草收场。
李根才一拳砸在桌子上,低声骂道:“太嚣张了!太无法无天了!”
付平却异常平静。他看着空荡荡的对面,眼神深邃。
“不,”他缓缓开口,对众人说,“他们走了,我们真正的会,才算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