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驶出曹海镇地界时,挡风玻璃外的景物似乎连色温都降了几度。那里的绿是饱含水分的、充满生命张力的翠绿,而黄湖县的绿,则带着一种被烈日和尘土反复打磨后的疲惫。
黄湖县的汇报会在县政府大楼三楼的常委会议室举行。椭圆形的红木会议桌光可鉴人,每个座位前都摆着崭新的白色瓷杯、一包未开封的本地特供烟和一瓶矿泉水。这种接待规格,显然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既透着对中央调研组的足够重视,又不逾越八项规定的红线。
县长亲自作报告,PPT做得相当精美,数据翔实,图文并茂。其中最醒目的一页,用加粗的红色艺术字写着——“订单农业覆盖率突破80%,龙头企业引领乡村振兴新格局”。
“付处长,各位领导,”县长面带微笑,缓缓站起身来,他那副金丝边眼镜在灯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淡淡的光芒。县长的声音洪亮而清晰,透露出一种自信和坚定。
“我们黄湖县,经过多年的探索和实践,终于走出了一条具有特色的订单农业发展之路。这条道路,可以用‘政府搭台、企业唱戏、农民受益’来概括。”县长顿了一下,环顾了一下会议室里的众人,然后继续说道,
“通过与省内乃至全国知名的龙头企业签订产销合同,我们成功地将小农户与大市场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这样一来,小农户们再也不用担心种出来的农产品没有销路了,他们只需要按照合同要求种植,就能保证收获后的产品有稳定的销售渠道。”
县长的话语引起了与会人员的共鸣,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县长见状,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他接着说道:
“如今,我们黄湖县的农民朋友们真正实现了‘手中有订单,心中有底气’。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地进行农业生产,不再为市场波动而担忧。这种订单农业模式,不仅保障了农民的利益,也促进了我县农业产业的升级和发展。”
县长的发言结束后,会议室里响起了一阵热烈而又恰到好处的掌声。这掌声既是对县长讲话的认可,也是对黄湖县订单农业发展成果的肯定。
付平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着,发出细微的声响。这样的动作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每当听到类似的报告时,他就会不自觉地开始这样做。
这份报告他已经听过太多次了,每一个字都经过精心打磨,精准而漂亮,就像一颗颗雨花石,光滑圆润。然而,尽管这些文字看起来如此完美,他却无法从中感受到一丝温度。
与付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李根才,他显得有些不耐烦。李根才靠在椅背上,目光越过县长的头顶,仿佛在研究天花板上吊灯的复杂结构。作为一名在田埂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专家,他对这些漂浮在空中的概念和数据,本能地保持着一种农民式的警惕。
汇报结束后,接下来是实地考察环节。官方安排的路线堪称完美,首先是一个中草药种植示范基地,然后是一个蔬菜标准园。一路上,药香扑鼻,让人感到心旷神怡;菜绿如茵,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被随机抽中采访的农户们,面对镜头时笑得一脸淳朴,那笑容仿佛是从心底里溢出来的一般,没有丝毫的做作和勉强。他们对于惠农政策和企业给他们带来的好处,可谓是如数家珍,不仅能够一一道来,而且背得滚瓜烂熟,就好像这些内容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他们的脑海之中。
这让人不禁心生疑虑:难道这是他们提前准备好的台词吗?毕竟,如此流畅自然的表述,实在不像是临时发挥的。然而,这一切看起来又是那么地完美,就像是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每一个环节都严丝合缝,无懈可击。
可是,俗话说得好,“百密必有一疏”,再完美的表象也可能存在破绽。而这个破绽,往往就隐藏在那些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在丹参种植基地,赵琳手中拿着一份农户与某制药企业签订的收购合同范本,她看得非常仔细,甚至连标点符号都没有放过。突然间,她的目光停留在了其中一条关于“一级品”的收购标准上,然后她抬起头,指着这一条款,向陪同的乡干部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陈乡长,您看这里,”赵琳的声音清脆而执着,“合同约定,一级丹参的有效成分‘丹参酮IIA’含量必须大于等于千分之三,且断面色泽呈‘均匀的砖红色’,无任何杂色纤维。这个标准……是不是太高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据我所知,这几乎是实验室级别的提纯标准了。在自然生长环境下,能达到这个标准的丹参,占比能有多少?”
被点名的陈乡长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干笑了两声,含糊其辞道:“这个嘛……赵博士,你是专家。企业定这个标准,也是为了保证药品质量嘛。我们鼓励农民兄弟们,要精细化种植,科学管理,向高标准看齐!”
“我问的是达标率。”赵琳追问,毫不退让。
陈乡长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开始闪烁,看向别处:“这个……具体数据我手头没有。总的来说,情况还是好的,农民的收入,总归是提高了嘛。”
付平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此刻,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陈乡长的言辞闪烁,像一面被投下石子的湖水,虽然很快恢复平静,但那一圈圈荡开的涟漪,已经暴露了水下的暗流。
他心里有了计较。
当晚,调研组下榻在县招待所。晚餐后,付平召集了一个只有核心成员参加的短会。
“行程要变。”付平开门见山,语气不容置疑。“老王,你立刻去县交通局,调一辆不带任何官方标识的普通商务车。今晚,我们脱离‘大部队’,自己走一走。”
他看向李根才:“老李,你经验丰富,有没有听说过黄湖县哪个地方的蔬菜种植矛盾比较集中?”
李根才掐灭了烟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黄湖县的西兰花是出了名的。我听说,最北边的王家铺子村,前两年闹过事,就是因为跟省里那个‘绿源’食品公司的订单。”
“好。”付平一锤定音,“就去王家铺子。赵琳,你跟老王去办车的事。我和老李,现在就出发。”
命令下达得突然,却带着一种强大的执行力。这是付平的风格,一旦嗅到问题的味道,他就会像狼一样,毫不犹豫地扑上去,直捣病灶。
深夜十一点,一辆灰色的商务车悄无声息地滑出县城,汇入沉沉的夜色。车上,付平闭目养神,但紧锁的眉头显示他内心并不平静。李根才抱着手臂,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一言不发。
王家铺子村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偏远。车子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了近一个小时,才看到远处稀疏的灯火。
一股奇异的气味,顺着车窗的缝隙钻了进来。那是一种植物腐烂后发酵的酸臭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刺鼻,令人作呕。
车子在村口停下。付平推开车门,那股气味更加浓烈了。王工打开手电,一道惨白的光柱刺破黑暗,照向气味的来源。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村口的一大片空地上,堆着小山一样的西兰花。成百上千颗本应鲜嫩翠绿的花球,此刻已经发黄、腐烂,表面覆盖着一层黏滑的霉菌。手电光下,绿色的菜叶和黄色的腐败斑块交织在一起,像一幅巨大的、抽象的、充满了绝望和浪费的油画。
这里不是菜地,是坟场。是“订单农业”这个美好梦想破碎后的坟场。
“作孽啊!”李根才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重,他蹲下身,捡起一颗还在腐烂边缘的西兰花,用手指捻了捻,“多好的菜,就这么糟蹋了……”
村支书是被叫醒的。一个五十多岁的精瘦汉子,姓张,叫张玉明。他披着一件旧外套,睡眼惺忪地看着这群深夜到访的不速之客。当付平亮出自己的身份后,张玉明的脸上没有惊喜,反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警惕。
“领导,这么晚了,有事?”
“老张,我们想了解一下村里和‘绿源’公司的订单合同情况。”付平的声音很平静。
张玉明沉默了,他给几人让开路,领他们进了自家小院。院子里,昏暗的灯泡悬在半空,几张小马扎散乱地放着。他给每个人倒了碗热水,然后就坐在门槛上,一根接一根地抽起了旱烟。院子里烟雾缭绕,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付平的耐心似乎很好,他也不催,就静静地坐着。他知道,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才能慢慢揭开。
不知过了多久,张玉明狠狠地将烟头摁在地上,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哑着嗓子说:“你们等一下。”
他回屋,不一会儿,身后跟出来三四个村民。他们和张玉明一样,脸上都刻着一种被生活反复碾压后的愁苦与麻木。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文件袋。
“他叫张富贵,”村支书指着那个老人,“我们村种西兰花最多的一户。”
张富贵走到付平面前,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充满了不信任。
付平站起身,看着他,语气诚恳:“老乡,我们是从省城来的,就是想听听你们的实话。你们遇到的难处,说出来,我们才好想办法。”
也许是“省城”两个字起了作用,也许是付平的眼神足够真诚。张富贵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颤抖着手,从文件袋里掏出一份被捏得发皱的合同,那动作,不像是在掏一份文件,而像是在掏出一张死亡通知书。
“领导,就是这个……”他开了口,声音嘶哑,带着哭腔,“白纸黑字,省里有名的大公司,我们信政府,信合同,还能有假?可到头来,这白纸黑字,就成了我们的催命符!”
村民们的情绪瞬间被点燃了,压抑已久的委屈和愤怒,如火山般喷发。
“他们就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
“三板斧!年年都是这三板斧!”
付平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他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对张富贵说:“老乡,你慢慢说,他们怎么做的?”
张富贵抹了把眼泪,指着合同,开始了他血泪斑斑的控诉。
“第一板斧,叫压价。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一级品一块二一斤。可到了收菜的时候,他们的人就来了,说‘市场行情变化,总公司调整了价格’,咔嚓一下,一块二就变成八毛。你卖不卖?不卖,这几十亩地的菜,一天就老了,烂在地里,一分钱都没有!”
“第二板斧,更狠,叫变标。”另一个村民抢过话头,激动得满脸通红,“我们认了八毛,他们就该收了吧?不!他们派来的质检员,人手一个游标卡尺,对着我们的西兰花量来量去。说我们的花球直径超过标准2毫米,次品!说我们的花球不够紧实,次品!连花梗的颜色稍微有点不均匀,都他娘的是次品!好好的菜,一大半都给打成了次品。次品,四毛钱一斤!这不是收菜,这是明抢!”
李根才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他从村支书脚边拿起一颗被丢弃的西兰花,那正是他从村口捡回来的样品。他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一把小折刀,“唰”地一下切开,将平整的切面展示给所有人看。
“我拿我二十年的名声担保!”李根才的声音如同洪钟,震得小院嗡嗡作响,“这绝对是特级品!花球紧实,颗粒均匀,颜色正!他们说的那个标准,狗屁不通!我搞了一辈子农业,就没听过用游标卡尺收西兰花的!那不是收菜,那是抢劫!”
他气得满脸涨红,重重一拍桌子,用方言大骂起来:“这帮没P眼儿的,要断子绝孙的!”
张富贵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指着合同上一处用小了两个字号打印的补充条款,递到付平眼前。
“领导,你看这儿,这儿写着……‘具体收购标准及品级认定,由甲方(企业)派驻的现场质检员进行最终解释’。最终解释权!我们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谁看得清这个?这就是个套啊!”
“那第三板斧呢?”付平的声音已经冷得像冰。
“第三板斧,叫毁约。”张富贵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有些硬气的,不认他们的压价和变标,想跟他们讲道理。好啊,他们直接不收了!车一开就走。我们想告他们违约,找了律师才知道,合同里还有一条,说如果因为‘不可抗力或市场重大波动’,企业有权单方面终止合同,还不承担违约责任。什么是‘市场重大波动’?他们嘴巴一张,就是了!我们农民,就这么好欺负?我们一年的血汗,就这么没了……没了……”
说到最后,这个在土地里刨食了一辈子的汉子,再也撑不住了,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张富贵的哭声和村民们沉重的呼吸声。
赵琳站在一旁,她第一次看到商业合同可以被如此利用,数据和标准可以成为一把“合法”的屠刀。这堂残酷的“社会课”,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愤怒。那些在报告会上听到的“赋能”、“共赢”、“闭环”,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和讽刺。
不知何时,那个陪同考察的陈乡长也闻讯赶来了,他站在院门口,脸色煞白,进退两难。
看到付平冰冷的目光扫过来,他硬着头皮上前解释:“付处长,这个……这也是市场行为嘛。企业也要考虑成本和风险。农民兄弟们……可能是在理解合同上,有点偏差……”
“偏差?”付平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狠狠刺入陈乡长的神经。他打断了对方的话,一字一顿地问,“你的意思是,我们的人民群众,连汉字都看不懂了?还是说,这份合同从一开始,就是个文字游戏,是个陷阱?你告诉我,这叫市场行为,还是市场欺诈?”
陈乡长被问得哑口无言,冷汗顺着鬓角流了下来。
调研组离开王家铺子村时,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晨曦微光,却照不亮这个死气沉沉的村庄。
付平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村口那片腐烂的菜地,然后转过身,对身边的王工说:“王工,记下来。”
他的声音里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钢铁般的冷静和决绝。
“我们这次下来,不仅要给做一次全面的CT扫描,还要给这些所谓的‘龙头企业’,做一次彻底的‘肠镜检查’。我倒要看看,它们那光鲜的皮囊下面,到底藏了多少黑心烂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