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研组的大巴车像一艘驶离了熟悉航道的破冰船,在省道上颠簸前行。车窗外的景物以一种单调的频率倒退,灰蒙蒙的天,光秃秃的树,以及间或出现的、像老人斑一样散落在田野里的村庄。车厢里很安静,一种混合着疲惫、迷茫和些许不安的安静。那份按了红手印的“军令状”还像一块烙铁,烫在每个人的心里,但前路究竟是什么模样,没人知道。
付平坐在第一排,看着窗外,没说话。他把调研的第一站定在齐夏县曹海镇,这个决定在组内引起过小小的议-——为什么不去问题最突出的地方,反而要先去看一个“模范生”?付平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说,打仗前,总得先看看胜利的旗帜是什么颜色。
当大巴车拐下一个岔路,路牌上出现“曹海镇”三个字时,车厢里的气氛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首先是路。脚下的土路变成了平坦的柏油路,车身的颠簸瞬间消失,平稳得像在冰面上滑行。接着是路两旁的景象。原本杂乱的荒草和垃圾堆不见了,取而代-的是修剪整齐的绿化带和一排排太阳能路灯。
“嘿,这路修得比我们县城的都好。”李根才嘟囔了一句,打破了沉默。他是齐夏县的副局长,但曹海镇这几年的变化,他只是在文件和会议上听说过,从未亲眼得见。
随着大巴车缓缓驶入镇中心,车里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表情从疲惫的麻木,变成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记忆里那个尘土飞扬、污水横流、破砖烂瓦的北方农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几乎可以用“精致”来形容的新型社区。一栋栋白墙灰瓦的两层小楼规划得整整齐齐,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个小花园。街道上看不到一点垃圾,干净得让人不忍心扔下烟头。镇中心是一个小广场,一个充满现代设计感的玻璃建筑上挂着“曹海之心社区中心”的牌子,几个老人正坐在广场的长椅上晒太阳,孩子们在旁边嬉戏,脸上洋溢着一种在其他农村难得一见的、松弛而安逸的笑容。远处,地平线上,成片的现代化温室大棚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像一片银色的海洋。
这哪里是农村啊?这简直就是一个经过精心规划、布局合理的度假小镇嘛!道路宽敞整洁,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房屋错落有致,每一栋都有着独特的风格。不远处还有一个小型的湖泊,湖水清澈见底,微风吹过,波光粼粼。
大巴车缓缓地停在了镇口的停车场,车门刚一打开,两个熟悉的身影就如疾风般快步迎了上来。
“付书记!”走在前面的吴冲,声音洪亮,充满了热情。如今的他,已经是齐夏县的副县长了,但看到付平,他还是习惯性地喊出了当年的称呼。付平定睛一看,只见吴冲晒黑了不少,也显得更加精干了,尤其是他眉宇间透露出的那份从容和自信,让人不禁为之侧目。
紧跟在吴冲身后的是王大虎,他的变化更是让人惊叹。只见他身着一套合体的夹克,显得精神抖擞。曾经那股子村干部的蛮横劲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企业家的干练和果断。不过,他那双眼睛依然像狼一样,闪烁着精明的光芒。原来,他现在已经是曹海集团的总经理了。
“付处长,可把您给盼来了!”王大虎满脸笑容地迎上前去,他那粗糙有力的大手像铁钳一样紧紧握住付平的手,仿佛生怕一松手对方就会飞走似的。
这里没有横幅飘扬,也没有列队欢迎的人群,更没有被安排到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听冗长乏味的报告。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朴素。
吴冲和王大虎热情地招呼着大家,然后带领众人上了一辆电瓶观光车。“各位专家、领导,咱们时间宝贵,报告都印成册子了,大家在车上看吧。”吴冲笑着解释道,“我们曹海镇虽然不大,但也有些家底,不过这些都得靠大家用眼睛去看,用脚去踩,这样才能真正感受到它的实在。”
电瓶车缓缓启动,悄无声息地滑行在整洁的柏油路上。窗外的景色如诗如画,让人心情愉悦。第一站,便是远处那片银色的海洋——智能温控大棚。
一走进大棚,一股混合着泥土清香和果蔬甜味的热浪便如同一股汹涌的波涛一般,猛地向人扑来。这股热浪不仅带来了温度的升高,更让人感受到一种生机勃勃的气息。
与外面初春的萧瑟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大棚内温暖如春,仿佛已经进入了夏天。一行行草莓秧苗翠绿欲滴,充满了生命力,它们整齐地排列着,宛如绿色的海洋。而那些红色的果实,则如同点缀在这片海洋中的红宝石一般,鲜艳夺目,让人垂涎欲滴。
然而,吸引赵琳的并不是这些诱人的草莓,而是那些分布在棚内各处、闪着微弱光芒的传感器。这些传感器就像是一群默默守护着这片果蔬世界的小精灵,它们各司其职,精准地监测着温度、湿度、光照强度、二氧化碳浓度以及土壤酸碱度等各种环境参数。
所有的数据都如同涓涓细流一般,实时汇聚到大棚入口处的一块电子屏幕上。这块屏幕就像是一个信息的中枢,将所有的数据清晰地展示出来,让人一目了然。
在屏幕前,站着一个身穿蓝色工装的年轻技术员。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平板电脑,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似乎在调整着什么参数。
“这是我们和省农科院合作开发的第三代环境控制系统,”王大虎一脸自豪地介绍道,他的语气中透露出对这个系统的无比自信,“赵博士,您可是这方面的专家,您给咱指点指点?”
赵琳快步走到那个技术员身边,几乎是抢过了他手里的平板。她飞快地滑动着屏幕,看着上面那些复杂的曲线和数据模型,眼睛里迸发出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光芒。“你们的传感器阵列布局非常合理,数据采集频率是多少?后台的算法是基于模糊PID控制还是神经网络模型?”
她一连串的专业问题,让旁边的王工和李根才听得云里雾里,但那个年轻技术员却对答如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陷入了一场关于传感器数据校准和作物生长模型优化的激烈讨论中,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人。
付平看着这一幕,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知道,赵琳这颗“技术尖兵”的引信,已经被点燃了。她看到了自己那些躺在论文里的理论和模型,是如何在这片土地上,变成一颗颗饱满的草莓。
离开大棚,下一站是“曹海之心”社区中心。
一楼大厅,最引人注目的不是那些便民服务窗口,而是一面巨大的LED显示屏。屏幕上,跳动着各种图表和数据,从集团的财务报表,到每个项目的实时进度,再到每一户村民的股权分红,所有信息,一览无余,实时更新。
王工站在屏幕前,久久没有移动。他搞了一辈子农业经济和资源管理,深知农村“三资管理”是一笔多么混乱的糊涂账。他见过太多因为账目不清、分配不公而引发的矛盾和械斗。可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透明、清晰,像水晶一样。
“王工,您看这个。”王大虎掏出手机,点开一个APP,递到王工面前,“这是我们曹海集团自己开发的管理软件。我这个总经理,能看到每一笔资金的流向。村民们在自己手机上,也能随时查看自己的股权收益,精确到分。谁也做不了假,谁也贪不了。”
王工戴上老花镜,凑近了看那小小的手机屏幕。上面清晰地显示着一个名叫“王二婶”的村民账户,本月分红:3257.81元。下面还有详细的构成:土地入股分红、劳务积分奖励、合作社盈利分红……
“公开,透明……”王工喃喃自语,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所有人说,“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于登天啊!”他感慨万千,他那些关于农村集体资产股份制改革的理论,在这里找到了最生动、最震撼的实践样本。
而李根才的震撼,则发生在电商直播基地。
那是一个由旧粮仓改造的巨大空间,里面被分割成一个个小小的直播间。与他想象中农民扛着锄头的形象完全不同,这里坐着的,都是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穿着时髦,熟练地摆弄着手机、补光灯,用带着本地口音的普通话,热情地向屏幕另一端的粉丝们介绍着脚下这片土地出产的草莓、番茄和小米。
“宝宝们,看这个草莓,咱们这是熊蜂授粉,不打激素,您看这形状,多周正!现摘现发,顺丰冷链,坏果包赔!”
李根才站在一个直播间外,像个闯入了异次元空间的老古董。他亲眼看着一个染着黄毛的小伙子,在短短十分钟内,就卖出去了上百箱草莓。订单“叮咚叮咚”的声音,像最动听的音乐。他一辈子都在琢磨怎么提高亩产,怎么跟天斗、跟地斗,他从来没想过,地里的东西,还能这么卖。这彻底颠覆了他对“农民”和“农业”的刻板印象。
他走到一个正在打包的大娘身边,习惯性地用方言问道:“大娘,今年收成咋样?一亩地能挣多少?”这是他下乡调研了几十年,问得最熟练的一句话。
大娘正忙着往箱子里垫防震泡沫,闻言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那笑容里透着一股由内而外的自信。她擦了擦手,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部智能手机,熟练地点开一个软件,递到李根才面前。
“李局长,我们现在不说‘亩’,我们说‘平米’。你看,”她指着屏幕上的一个数据,“我这个棚,上个季度每平米的净利润是78块5。一年算下来,比你那局长挣得多不少哩!”
李根才看着那个数字,又看了看大娘脸上那不加掩饰的自豪,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那些在田间地头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经验”,可能已经过时了。
一天的参观,给调研组带来的冲击是全方位的。他们像一群第一次进入大观园的刘姥姥,目不暇接,脑子里的旧有观念被一次次地打碎、重塑。
晚上,没有安排在豪华的酒店,而是就在曹海镇的村民食堂。
食堂简单朴素,但窗明几净。墙上没有挂什么领导视察的照片,而是挂着几面村民们自发用红布写的牌匾,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着:“感谢党,感谢付书记”、“吃水不忘挖井人”。
晚餐是地道的农家菜,小锅炖笨鸡,自家磨的豆腐,还有刚从大棚里摘下的新鲜蔬菜。但饭桌上的交流,却全是关于现代农业管理、市场营销和未来规划这些“高大上”的话题,形成了一种奇妙而和谐的融合。
酒过三巡,吴冲端起一杯酒,站了起来。他没有讲官话,而是像拉家常一样,开始了一场毫无保留的“深夜恳谈会”。
“各位,我知道大家今天看了一天,心里肯定有很多疑问,觉得我们曹海镇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跟大家说句实话,当年付书记刚来的时候,这里比你们调研路上看到的任何一个村子,都更穷、更烂。”
他坦诚地分享了曹海镇变革之初遇到的困难:村民的不信任、村干部的阻挠、资金的匮乏,以及因为缺乏经验而走过的弯路。他讲到当年为了推行“三资清理”,王大虎带人堵在村霸家门口三天三夜;讲到为了说服第一户村民尝试种大棚草莓,付平自己掏钱做担保。
“我们走了很多弯路,也吵过无数次的架,最后总结出了一点东西,我们内部管它叫‘曹海密码’。”吴冲伸出五个手指,“第一,是‘党建引领’。支部强不强,关键看头羊。没有一个过硬的、一心为公的村两委班子,什么事都干不成。第二,是‘群众主体’。我们最大的经验,就是把农民当成‘人’,而不是‘劳动力’。你让他看到希望,给他尊重,让他真正成为改革的主人和受益者,他能爆发出的能量,超乎所有人的想象。我们没搞什么复杂的理论,就是把最简单的‘多劳多-、公开公平’这八个字,用最笨的办法做到了极致。第三,是‘产业为王’。没有产业支撑,一切都是空中楼阁。第四,‘科技赋能’。老把式种不出新花样,得相信科学。第五,‘文化铸魂’。口袋富了,脑袋不能空。人心齐了,泰山都能移。”
吴冲和王大虎你一言我一语,把这几年摸爬滚打总结出的干货,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他们的言谈,没有半句空话套话,自信、务实,充满了对这片土地的深沉热爱,极具感染力。
调研组的成员们,默默地听着,每个人的内心都受到了巨大的触动。曹海镇的成功,像一剂强心针,狠狠地注入了每个人的心里。他们看到的不仅是物质上的富裕,更是一种精神面貌的焕然一新。原先对调研的疑虑和畏难情绪,在亲眼所见的震撼和这场推心置腹的交流中,被一扫而空。
王工端起酒杯,走到付平身边,他眼圈有些发红,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处长,我搞了一辈子农业技术,今天才明白,技术好比是子弹,但如果没有曹海镇这样的组织和制度做的一把好枪,再好的子弹也打不出去,只能在仓库里生锈。”
李根才也端着酒杯过来了,这个脾气耿直的汉子,此刻脸上满是敬佩:“付处长,我老李服了。以前我觉得,农民就那个样,没治。今天我才知道,不是农民不行,是我们这些当干部的,没把路给他们蹚出来。”
赵琳则在一旁,用笔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她听到的每一个细节,对她来说,都是比任何学术论文都更宝贵的研究素材。
恳谈会结束时,夜已经深了。吴冲再次端起酒杯,郑重地走到付平面前。
“付书记,”他还是坚持用这个称呼,“您当年在我们这儿点的这把火,现在已经燎原了。我们能有今天,就是因为当初信了您说的四个字:‘事在人为’!这杯酒,我代表曹海镇一万多口人,敬您!”
付平端起酒杯,与他重重一碰,一饮而尽。
回住处的路上,团队成员们一改来时的沉默,三三两两地激烈讨论着,兴奋的情绪在夜色中弥漫。付平走在最后,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
他把大家带到这里,作为“开营第一课”,目的已经达到。他就是要让这群背景各异的“杂牌军”,亲眼看到一个参照系,一个“理想标杆”,让他们知道,“好的农业”应该是什么样子。
在临时宿舍的门口,付平停下脚步,叫住了所有人。
“大家记住今天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这就是我们这次调研的‘北极星’。以后我们无论走到多黑的地方,看到多烂的事情,都不要忘了,在咱们省,有这么一个地方,证明了我们想做的事,是能做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