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平刚从芝麻山村回来,鞋都没顾上换,就像一头饿虎扑食般冲向电脑。他脚上的皮鞋裹着几块黄泥巴,踩在公寓的白瓷砖上,留下一串杂乱的脚印。那些脚印歪歪扭扭,像一条通往未来的路,泥巴的粗粝与瓷砖的光洁形成鲜明反差,正如他脑子里农村与城市的碰撞,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气息在他胸腔里翻腾。
公寓不大,三十平米的单间,塞着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一台服役五年的笔记本电脑。电脑风扇呜呜作响,像个喘着粗气的老头子,屏幕边框上还贴着几块早就该换的胶布。付平一屁股坐下来,椅子吱呀一声,像是在抗议他的重量。他却浑然不觉,手指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仿佛要把脑子里那些灵感在这破电脑死机前全倒出来。
“妈的,这破玩意儿什么时候才能给老子换掉!”付平骂骂咧咧,眼睛却死死盯着屏幕,手上的动作一刻没停。屏幕上已经打开了七八个窗口,Word文档、Excel表格、百度搜索页面,还有几张从芝麻山村拍回来的照片。照片里是连绵的梯田,几间土坯房,还有几个村民蹲在田埂上抽旱烟的背影。
他脑子里装满了从芝麻山村带回来的东西——数据、表格、规划图,还有村民们那副半信半疑的表情。什么“亲子研学基地”、“民俗体验馆”,这些词在村里人耳朵里,简直比天书还难懂。付平至今记得王大虎听完他的介绍后,挠着后脑勺,憨憨地说:“付书记啊,你说的这些,俺们也不太懂,反正你们城里人喜欢就行。”
这种反应,付平见多了。农村人,活了大半辈子,对泥土、庄稼、猪牛羊了如指掌,可一提到旅游、体验、研学这些词,就跟听天书似的。付平叹了口气,手指停在键盘上,盯着屏幕上的标题——“芝麻山村亲子研学基地项目规划”。他皱起眉头,轻声念叨:“这名字听着就跟喝了一口凉水碰到牙齿似的,土得掉渣,跟‘农家乐’有啥区别?明明是同一坨翔,非要起个法国名。”
他挠了挠已经有点油腻的头发,自言自语:“不行,得改个洋气点的名字,叫……叫‘田园牧歌·亲子探索乐园’?嗯,好像还行。”付平一边嘀咕,一边在表格里把“项目名称”改成了新名字,手指在键盘上敲得飞快,像是在跟时间赛跑。
付平先把刚写好的新闻稿给徐向翰发了过去。这篇稿子写了整整三个小时,改了七八遍,总算有点样子了。他顺手在微信上发了条消息:“学长,稿子发您邮箱了,您过目。”
徐向翰那边半天没动静。付平撇撇嘴,心想学长大概又在哪个会议室里夸夸其谈,或者在酒桌上招商引资。徐向翰整个人都忙得像个陀螺,只有晚上十一点后才敢把手机调回正常模式。付平也不指望他能立刻回复,自顾自地打开一个新的Excel表格,咬着笔头,瞪着那些方格子发呆。
“田园牧歌·亲子探索乐园……”付平念叨着这个名字,皱起了眉头,“说白了,就是要让城里那些被钢筋水泥困住的熊孩子,体验一把农村生活。但又不能太‘原生态’,谁愿意花钱让自家娃来乡下吃土啊?城里人要的‘乡村体验’,更像是他们幻想中的田园生活,而不是农民的真实日常。”
“得有看头,有玩头,还得有学头。”付平嘟囔着,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田园风光……必须得有,但不能全是泥巴路,得铺点卵石路,修点木栈道。”他停下来,瞥了眼放在一旁的村庄照片。芝麻山村的风景其实并不算特别,山不高,水不深,树不密,花不艳。要说特色,可能就是那几片连绵起伏的梯田,以及几个保存完好的土坯老房子。
“得搞点花海,把那几片荒地都利用起来,种点向日葵、油菜花、格桑花什么的,五颜六色,看着喜庆。”付平点着鼠标,像是在空中指挥,“再弄个小池塘,清清水,养几只鸭子……对了,还得弄个稻草人主题公园,这玩意儿城里孩子肯定没见过。”
他打开百度,搜索“稻草人主题公园”,跳出来的图片五花八门。有的稻草人做成了动漫人物,有的做成了各种动物,还有的甚至做成了整个农耕场景。付平看得眼睛发亮,时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我擦,这也太牛逼了吧!这玩意儿好啊,有创意!成本也不高,就地取材,还能发动村民一起搞,每个稻草人给五十块钱,老少爷们都能干,增加点收入。”
付平想象着芝麻山村的老少爷们围坐在一起扎稻草人的场景,脸上不由得露出笑容。他赶紧把“稻草人主题公园”加进了项目规划里。可刚敲完几个字,老支书王大爷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小付啊,你们这些城里人想得挺好,可咱们村的人会做吗?一辈子种地的老把式,能扎出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来?”
付平叹了口气,关掉了百度页面。王大爷说得没错,光有想法不行,还得考虑实际操作。他把刚才的想法又改了改,在表格里写道:“先找几个手艺好的老人做样品,再找个美院的学生设计几个简单的造型,然后手把手教会村民们怎么做。”
民俗体验馆是下一个难题。这玩意儿,付平觉得有点棘手。黄州这地方,要说民俗,还真有点东西。舞龙舞狮、踩高跷、唱大戏……但这些东西,现在的年轻人不感兴趣,孩子们更觉得老土。
“得整点新花样。”付平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又开始百度,“民俗体验馆……创新……案例……”搜索结果里,跳出来一堆“沉浸式体验”、“互动式展览”、“VR体验”之类的词汇。付平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来。
“这些词听着高大上得很,可真正落地得花多少钱啊!”付平有点抓狂,手指不自觉地在桌面上敲打,“三十万的预算,搞个屁的VR!能搞个投影仪就不错了。”
他起身走到阳台,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楼下小区的绿化带里,几个老人正围在一起打扑克,吆喝声此起彼伏。付平的目光穿过烟雾,看向远方,心想:那些老人,这辈子可能都没出过县城,更别说什么VR体验了。
“得回归本质,不能被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迷了心智。”付平自言自语,“农村的本质是什么?是泥土的气息,是四季的变化,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节奏。城里人来农村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逃离那些钢筋混凝土、霓虹灯和电子屏幕吗?”
他突然想起了黄州最有名的东西——蕲艾。这玩意儿,可是个宝贝,全国闻名。“对啊!就搞个蕲艾主题的民俗体验馆!”付平一拍大腿,手中的烟灰差点掉在裤子上,“让游客体验艾灸、艾草泡脚、艾草香薰……再搞个艾草美食节,艾草糕、艾草饼、艾草茶……这不比那些虚头巴脑的VR强多了?再说了,这些东西都是咱们这儿的老传统,让游客体验一下,也是在传承咱们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他越想越兴奋,掐灭了烟,几步冲回电脑前,在表格里飞快地输入:“民俗体验馆:蕲艾主题。分区:艾灸体验区、艾草制品展示区、艾草美食区……占地面积……建设成本……运营成本……”数字从指尖流出,付平的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一个充满艾草香气的场景:城里来的游客,穿着汉服,席地而坐,品着艾草茶,听着当地老人讲述艾草的传说……
“这个必须得安排李婶来讲。”付平想起了村里那个能说会道的老妇人,“她那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了,肯定能把城里人哄得团团转。”
农家院落的改造,是另一个大工程。付平可不想把这些老房子拆了重建,那样就失去了原汁原味。但也不能让游客住那种破破烂烂的土坯房,那不叫体验,那叫受罪。
“客栈!”付平猛地站起来,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差点撞到桌角的文件夹,文件夹里的纸张哗啦啦散了一地,“咱们这儿管农家住宿不是叫‘农家乐’吗?太土了,得改名叫‘乡野客栈’或者‘田园别院’!”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张,手忙脚乱地塞回文件夹,嘴里还在念叨:“得保留原有的建筑风格,但内部设施要现代化。”
他躺回椅子上,伸了个懒腰,长出一口气,椅子吱呀一声,像是在抗议他的动作。付平盯着屏幕上的表格,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每个院落都要有独立的卫生间、淋浴、空调……”他停顿了一下,皱着眉头补充道:“还得有Wi-Fi!对,Wi-Fi很重要,现在的年轻人,没Wi-Fi活不下去。”
付平想象着,城里来的游客,白天在田野里撒欢,晚上回到古色古香的农家院落,洗个热水澡,躺在舒适的床上,刷着手机,发着朋友圈:“住在百年老屋里,听着蛙鸣入睡#慢生活#乡村度假#治愈系#”,配上几张精修过的照片,收获几十个赞。这才是他们想要的“田园生活”,而不是真的去体验农民的艰辛。
“可这改造得花多少钱啊?”付平咬着笔头,盯着表格里的预算栏,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土坯房外墙得修补,屋顶得换瓦,内部还得装热水器、空调……这还不算人工费。”他抓了抓头发,油腻的发丝在指缝间滑过,“得找个靠谱的施工队,不能让那些村里的泥瓦匠瞎搞,不然墙刷得跟狗啃似的,城里人住一晚就得投诉。”
他翻出手机通讯录,找到一个叫“老张头”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几声,那头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黄州口音:“喂?谁啊?大晚上的!”
“张叔,是我,付平。”付平赶紧陪着笑,“没打扰您休息吧?”
“付书记啊!”老张头的声音一下子热情起来,“咋了?又要搞啥大工程啊?可别又让我白干活,前年镇上绿化的工程,工钱到现在还没结清呢!”
“哪能啊,张叔!那是我不在的时候!”付平连忙解释,“这次是正儿八经的大项目,县里拨了款,钱少不了您的。我就想问问,您那儿能不能接农家院落的改造活儿?得保留老房子的风格,但里面得现代化,装卫生间、空调啥的。”
“哦哟,这活儿可不小啊。”老张头咂了咂嘴,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你说的这些,俺们这些老把式还真没干过。修个墙、盖个房还行,装啥空调、热水器,那得找城里的装修队吧?”
“别啊,张叔!”付平急了,声音不自觉拔高,“城里的装修队贵不说,还不一定懂咱们这老房子的门道。我就信得过您,您要是觉得技术上吃不准,我可以找个设计师来指导,您就负责带队干活,咋样?”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老张头终于松了口:“行吧,看在付书记的面子上,俺试试。不过你得先把图纸给我瞅瞅,俺得知道你们城里人到底想要啥样。”
“没问题!”付平一拍桌子,差点把桌上的水杯碰翻,“明天我就把图纸发您微信,您先看看,要是有啥问题,咱们再当面聊。”
挂了电话,付平长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改造农家院落这事儿,算是迈出了第一步,可后面还有一堆麻烦事等着他。光是设计图纸,就得找个靠谱的设计师,可预算就那么点,找个大牌的肯定不行,只能找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碰碰运气。
至于亲子研学的内容,付平更是绞尽脑汁。他可不想让孩子们来这里只是玩,还得学点东西。“得寓教于乐。”他自言自语,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不能搞那种填鸭式的教学,得让孩子们在玩中学,学中玩。”
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在农村跟着爷爷奶奶下地干活,认识各种农作物,捉泥鳅,掏鸟窝……这些都是城里孩子体验不到的乐趣。“对,就搞这些!”付平兴奋地在表格里输入,“农事体验:插秧、割稻、采摘……自然探索:观察昆虫、认识植物、观星……手工制作:做风筝、捏泥人、编草鞋……”
可光有这些还不够,付平知道,现在的孩子们都喜欢新鲜刺激的东西,光靠这些传统的玩意儿,怕是留不住人。“滑梯、秋千、跷跷板……这些都是标配。”他在表格里飞快地记下,“再搞个小型的攀岩墙?嗯,这个可以有。再来个水上乐园?夏天的时候,孩子们肯定喜欢。”
他一边想着,一边在百度上搜索各种儿童游乐设施的图片和价格。屏幕上跳出一堆五颜六色的图片,有塑料滑梯、木质秋千,还有各种造型奇特的水上乐园设备。付平看得眼睛发亮,可一看到价格,脸立刻垮了下来:“我擦,一个稍微像样点的水上乐园,就得几十万?这钱可得花在刀刃上,不能盲目追求高大上,得根据实际情况,量力而行。”
他盯着预算表,眉头皱得更紧了。三十万的预算,听着不少,可真要花起来,简直是杯水车薪。花海、稻草人主题公园、民俗体验馆、农家院落改造,再加上亲子研学的游乐设施,每一项都是钱。付平咬着笔头,喃喃自语:“得想办法再争取点资金,不然这项目还没开工就得黄。”
他翻出手机,找到徐向翰的微信,发了条消息:“学长,项目规划我已经初稿出来了,但预算有点吃紧,您看能不能再帮我争取点资金?哪怕十万八万的,也能解燃眉之急。”
消息发出去,屏幕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可过了好一会儿,又没了动静。付平撇撇嘴,心想:学长这家伙,估计又在陪领导喝酒,哪有空搭理我。
中药博物馆,是曹海镇的一张名片,付平自然不能马虎。“蕲艾肯定是主角。”他在表格里写道,“但也不能光有蕲艾,还得展示其他的药材。毕竟,黄州是‘药都’嘛。”
他想起了李时珍,想起了《本草纲目》。“得把李时珍和《本草纲目》的元素融入进去。”付平自言自语,“可以搞个李时珍雕像,再搞个《本草纲目》的展厅,展示各种药材标本……再来个中药炮制体验区,让游客亲手体验中药的制作过程……”
他还想到了一个更“刺激”的点子:“可以搞个‘中药养生餐’,让游客品尝各种药膳。什么‘当归炖鸡’、‘黄芪炖排骨’、‘枸杞炖猪蹄’……这不比那些大鱼大肉健康多了?”
付平越想越起劲,感觉自己已经看到了一个充满生机和活力的“田园牧歌·亲子探索乐园”。他把这些想法,一项一项地输入到表格里,不断地修改,不断地完善。每一个数字,每一个文字,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和汗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付平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突然,“卡察”一声,门锁转动的声音。紧接着,“吱呀”一声,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