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九点整,太阳刚把曹海镇政府大院里那几棵老槐树的影子拉得斜长,二楼那间会议室里,已经坐得七七八八了。这会议室,年头不短了,墙皮都有些微微发黄,跟出土文物似的。空气里,那股子味道也挺特别,是各种牌子香烟的烟雾,有“红塔山”的醇厚,有“白沙”的寡淡,还有些不知名土炮卷烟的辛辣,混合着窗户缝里钻进来的,带着点青草湿气的初夏晨风,形成了一种只有在基层政府机关里才能闻到的,让人既熟悉又有点压抑的独特气息。
会议室正对着门的那面墙上,“为人民服务”五个斗大的红色宋体字,在略显斑驳的白墙上依然努力地散发着光和热,只是在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节骨眼上,这五个字,好像也平添了几分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压力。
今天这个会,议题就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讨论江城来的那个冯总,提出的那个听起来很美的亲子研学基地投资方案,到底行不行,能不能干。
主持会议的,自然是镇党委书记付平。他坐在会议桌最上首的位置,面前放着一个烟灰缸,里面已经插了好几个烟屁股。他指间夹着一支刚点上的烟,烟灰已经烧了老长一截,眼看就要掉下来,他却像是没感觉似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慢慢地从在座的每一个人脸上扫过,像是在给他们挨个儿做CT。
“同志们,”付平开口了,声音不高,但穿透力十足,清晰地传到了会议室的每一个角落,连坐在最后排打瞌睡的那个计生办干事都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冯总那个方案,琢磨得怎么样了?”他顿了顿,吸了口烟,缓缓吐出个烟圈,烟圈在空气中挣扎了几下,不情不愿地散开,“冯总那边呢,催得也比较紧,隔三差五打电话来问,希望我们尽快给个准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今天这个会,目的很简单,就是听听大家的意见,好的坏的,赞成的反对的,都说说,畅所欲言,别藏着掖着,咱们集思广益,争取把这事儿给掰扯明白了。”
他话音刚落,还没等别人反应过来,坐在他左手边第一个位置,分管招商引资的副镇长许远征,胳膊肘支在桌面上,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像是中了五百万彩票似的兴奋劲儿:“付书记,各位同志,要我说啊,冯总这个方案,那可是诚意满满,含金量十足啊!同志们,你们都仔细看了没?初步投资额,两个亿!两个小目标啊!而且,人家白纸黑字承诺了,项目建成后,至少能解决咱们曹海镇三百个本地劳动力的就业问题!每年贡献的税收,保底也有大几百万!同志们,这是什么概念?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啊!是我们曹海镇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大好事,多少年没遇到过这么大的项目了!这要是抓住了,咱们曹海镇的面貌,那可就焕然一新了!”
许远征这番话,像是一块大石头“噗通”一声砸进了平静的池塘,立刻就激起了一片水花,附和的声音此起彼伏,跟菜市场似的。
“是啊是啊,许镇长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这机会,千载难逢,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袁云飞,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语气那叫一个恳切,就差声泪俱下了,“咱们曹海镇的财政状况,在座的各位心里都有数,一个字——穷!穷得叮当响!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来这么一只金凤凰,愿意落到咱们这梧桐树上,可千万不能因为一些不必要的顾虑,瞻前顾后的,把人家给吓跑了!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去!”
“我同意老袁的意见,完全同意!”范福田也跟着扯着嗓子表态,“现在这年头,各地都在抢项目,抢投资,跟抢媳妇似的,下手晚了,动作慢了,好项目就被人家给抢走了!冯总能看得上咱们曹海,那是咱们的福气,是祖坟上冒青烟了!咱们得赶紧把这事儿给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一时间,会议室里的气氛,跟打了鸡血似的,热烈得不行。大部分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久旱逢甘霖,饿汉见了白米饭般的期待和渴望。在他们看来,冯总这个方案,简直就是一张中了头奖的巨额彩票,只要付书记一点头,大家伙儿齐声喊个“同意”,曹海镇的经济就能立刻打上一针强心剂,蹭蹭往上涨,他们这些当干部的,年底总结报告能写得洋洋洒洒,个人的政绩簿上,也能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说不定还能借着这东风,往上挪挪位置呢。
付平没有出声打断他们,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端起面前那个印着“艰苦朴素”字样的搪瓷缸子,呷一口已经不怎么热的茶水。他那双深邃得看不见底的眼睛,在缭绕的烟雾后面,显得格外锐利,仿佛能洞穿每个人心底那些最真实、最隐秘的想法。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这种对大投资商近乎盲目的崇拜,和对短期政绩那种近乎饥渴的渴望,是基层干部队伍中普遍存在的一种心态,也不能说完全不对,毕竟谁都想干出点成绩来。但是,作为曹海镇的“一把手”,作为这艘破船的船长,他必须看得比别人更远一点,想得比别人更深一层,不能被眼前的这点小利小惠给迷了眼。
等会议室里的议论声稍微小了点,大家伙儿的唾沫星子也喷得差不多了,付平才缓缓地开了口。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但那话里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也让人不得不认真琢磨的力量:“同志们刚才的好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冯总这个方案,从纸面上看,那些数字确实挺唬人,挺诱人的,描绘的那个前景,也确实挺美好,跟海市蜃楼似的。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我想请大家伙儿,再往深处想一想,扒开那些光鲜亮丽的外表,看看里子。这个项目,它跟我们曹海镇辛辛苦苦培育起来的那些本土产业,比如孙咀村的竹编,咱们镇上的蕲艾,还有各个村搞的那些特色农业,到底能有多少实质性的结合?能互相帮衬着发展,还是一拍两散,各玩各的?它是真心实意地想扎根在我们曹海,踏踏实实地深耕细作,跟我们一块儿发展,一块儿把日子过好,还是只想利用我们这儿的土地资源便宜,政策优惠好拿,在短期内狠狠地捞一笔快钱,然后拍拍屁股走人,留下一地鸡毛让我们收拾?”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大铁锤,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会议室里刚才还热得发烫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就降了好几度,不少人脸上的兴奋劲儿也跟着消退了不少。
付平掐灭了指间的烟头,继续说道,语气沉稳而坚定:“我们当初费尽心思引进项目的初衷是什么?是为了在报表上添一个漂亮的投资数字,为了到上级领导那儿汇报工作的时候,脸上能更有光彩,腰杆能挺得更直?还是为了让我们曹海镇能够获得一种可持续的,能够长长久久的发展,为了让我们的老百姓,能够实实在在、长长久久地增加收入,把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这一点,我们每个人,尤其是我们这些坐在党委班子里的同志,必须要掰扯清楚,想明白,绝对不能本末倒置,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这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落地砸坑。那些刚才还热情高涨,恨不得立马举双手双脚赞成的干部,此刻大多都低下了头,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付平这手玩得很高明,他并没有直接一棍子打死冯总那个方案,说它这不行那不行,而是抛出了几个关键性的,直指要害的问题,引导大家从更深层次,更长远的角度,去重新审视这个看起来很美的项目。这既是在考验班子成员的眼光和判断力,也是在为他自己心里头那个酝酿已久的,“更好”的方案,悄悄地做着铺垫,埋下伏笔。
会议室里出现了一段短暂的,略显尴尬的沉默。只有墙上那台老掉牙的挂钟,还在“滴答、滴答”地响着,像是催命符似的。
过了一会儿,坐在付平右手边,分管文旅和农业这一摊子的副书记戴冠宇,轻轻地清了清嗓子,开口了。他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干部,戴着一副细边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平日里话不多,属于那种闷声干活的类型,但看问题往往有他自己独到的见解,不会人云亦云。
“付书记刚才提出的那几个问题,确实是一针见血,值得我们每个人都好好深思。”戴冠宇缓缓地说道,声音温和却有条理,“冯总的那个规划方案,我也仔仔细细地研究了好几遍。说实话,里头关于怎么挖掘我们曹海镇本土文化元素这一块,着墨确实不多,基本上就是一带而过,更多的是想照搬照抄一些其他地方已经搞得比较成熟的游乐园模式和商业套路,换汤不换药。这种搞法,短期内,靠着新鲜劲儿,或许能吸引一些眼球,拉点人气,但从长远来看,很容易就陷入到同质化竞争的泥潭里去,遍地开花,谁也活不好,缺乏最核心的,别人模仿不来的竞争力。”
戴冠宇这番话,像是一股清凉的山泉,一下子就打破了之前那种一边倒,几乎要全票通过的热烈局面。
紧接着,坐在戴冠宇下首的纪委书记吴冲,也鼓起了勇气,开了口。他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说话向来直来直去,不怕得罪人。
“戴书记说得很有道理,我也有同感。”吴冲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劲儿,“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冯总那个方案里头,提出的土地要求面积非常大,几乎把我们之前初步规划的那个亲子研学基地的核心区域,都给囊括进去了。但是,对于怎么跟周边的村庄形成产业联动,怎么带动当地的村民共同参与进来,共同发家致富,方案里头却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那么几句,含含糊糊的,缺乏具体可行的,能落到实处的措施。我们不得不警惕啊,同志们,这背后,是否存在着一种可能,就是打着投资旅游的旗号,实际上是想用比较低的价格,把我们这儿最优质的土地资源给圈占了,甚至……甚至存在着搞变相房地产开发的潜在风险!这种套路,在外面也不是没有先例的!”
吴冲这话,比戴冠宇说得还要尖锐,还要不留情面,直接就点出了某些无良投资商惯用的“空手套白狼”的伎俩。
戴冠宇和吴冲这两个人的发言,就像是往烧得正旺的柴火堆里泼了两瓢冷水,立刻就引起了新一轮的讨论。一部分之前一直没怎么吭声,或者持观望态度的干部,开始频频点头,显然是被他们俩的话给触动了,觉得有道理。而先前那些主张立马拍板接受方案的,比如许远征他们几个,脸色就显得有些不太好看了,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似的,脸上火辣辣的。
“戴书记,吴书记,你们俩的顾虑,我能理解,小心驶得万年船嘛,这没错。”许远征憋着一肚子火,强压着语气反驳道,声音都有点发颤,“但是,咱们也不能因噎废食,杯弓蛇影啊!招商引资这活儿,本来就有风险,哪有稳赚不赔的买卖?我们不能因为担心存在那么一点点不确定的风险,就把送上门来的财神爷硬生生往外推吧?那不是傻吗?至于说什么产业联动,带动村民致富这些问题,完全可以在后续的谈判中,再跟冯总他们一点一点地去细化,去落实嘛!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哪能指望一下子就十全十美呢?”
“许镇长,话不能这么说。”戴冠宇据理力争,寸步不让,“有些原则性的问题,如果不在项目引进之初,在合同里头白纸黑字地明确下来,等人家资金到位了,项目上马了,生米煮成熟饭了,我们再想去约束人家,引导人家,恐怕就晚了!到时候,我们就很被动了,只能任人宰割!”
会议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跟拉满了弦的弓似的。争论声此起彼伏,唾沫星子横飞。有人认为应该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大胆地尝试一把,搏一搏,单车变摩托;有人则强调必须稳妥谨慎,把各种潜在的风险都考虑周全了,不能头脑发热,盲目上马。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会议陷入了一种焦灼的,谁也奈何不了谁的胶着状态。
付平依然端坐在会议桌的最上首,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他的手指,有节奏地,轻轻地叩击着面前的枣红色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像是古寺里的木鱼声,又像是他此刻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他似乎在耐心地等待着什么,等待一个合适的,能够一锤定音的时机。
就在会议室里吵得不可开交,眼看就要从文斗升级成武斗的时候,那扇厚重的,油漆都有些剥落的木门,突然被人从外面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镇委办主任贺志强,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看着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探头探脑地伸进半个脑袋来,神色显得有些匆忙,甚至还有点慌张。他的目光在烟雾缭绕的会议室内迅速地扫了一圈,最后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落在了付平的身上。
付平的目光与他对视了一眼,微微颔首,示意他有话就进来说。
贺志强这才像是得了圣旨似的,松了口气,推开门,迈着小碎步,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付平的身边。他额头上渗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有些急促,显然是跑过来的。他俯下身子,凑到付平耳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略带喘息地低声说道:“付书记,各位领导,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是这样的,刚刚……刚刚我们办公室收到一份从江城那边发过来的加密传真,是……是宏远集团总部的正式公函,上面……上面点名是给您的。”
“宏远集团?”付平的眼皮微微跳了一下,心中却是一动。段宏远那个老狐狸,昨晚上跟他说的那些话,这么快就兑现了?效率还挺高啊。他不动声色地接过贺志强双手递过来的那张薄薄的,还带着传真机余温的纸,目光飞快地从上到下扫了一遍。
果然不出所料,是宏远集团旗下的那个专门搞文化旅游的板块——宏远文旅发展有限公司发过来的,上面清清楚楚地表达了对他们曹海镇正在规划的那个亲子研学基地项目的浓厚投资意向,并且还附上了一个初步的合作框架和意向投资金额——两千万人民币!
付平心中了然,那块一直压在他心头,让他昨天晚上翻来覆去没睡踏实的石头,总算是稳稳当当地落了地。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波澜不惊,看不出丝毫的异样,只是嘴角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水面上的涟漪一样,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根本无法捕捉。他将那张传真纸轻轻地对折了一下,然后不紧不慢地放在自己面前的桌上,用那个盛着残茶的搪瓷缸子压住。然后,他才抬起头,环视了一圈会议室里那些仍在面红耳赤,争论不休的众人。
“同志们,都先静一静,听我说两句。”付平的声音不大,却像带着某种魔力似的,带着一种天然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原本嘈杂得跟煮开水似的会议室,立刻就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一样,齐刷刷地投向了他。
付平拿起桌上那张刚收到的传真件,语气平淡得像是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刚才呢,镇委办收到一份从江城宏远集团那边发过来的传真,也是关于咱们曹海镇这个亲子研学基地项目的。贺主任,你把上面的主要内容,给大家伙儿念念吧,让大家都听听。”
贺志强先是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付书记会让他当众念出来,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忙不迭地接过付平递回来的那张传真纸,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然后朗声念道,声音因为紧张而略微有些发颤:“江城宏远集团关于投资曹海镇亲子研学基地项目之意向函……呃……尊敬的曹海镇党委、政府:我集团经初步考察,对贵镇拟建设的亲子研学基地项目抱有浓厚兴趣,尤其赞赏贵镇深挖本土文化、联动区域产业、打造可持续发展文旅项目的规划思路……经集团研究决定,初步意向投资人民币两千万元,用于支持该项目的建设与发展,并期待与贵镇政府共同组建项目平台公司,具体合作模式及股权结构可作进一步友好协商……”
贺志强的声音,在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的会议室里回荡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小石子,不偏不倚地投进了在场每一个干部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久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