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说话不快,但每个字都跟秤砣似的,砸得人心里发沉。他这几句话,就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咔咔几下,就把现在不少地方瞎发展的毛病给剖得清清楚楚。付平听得额头上都渗出了一层细毛汗,再一想冯总那个方案里,用漂亮话堆起来的那些空中楼阁,跟段宏远这一比,简直虚得能飘起来。
“一个项目,能不能活,能不能活得滋润,关键得看它有没有‘根’。”段宏远伸出一根指头,在红木茶几上轻轻叩了叩,笃笃有声,“这个‘根’,就是你们当地别人抢不走、学不来的东西,是你们自个儿的文化底子,是你们独一份的宝贝。你们曹海镇有啥?我模模糊糊听说过,你们那儿的蕲艾,好像有点名堂?还有那个什么孙咀村,是不是有那个竹编的手艺,传了好几代了?这些东西,才是你们压箱底的真家伙。要把这些别人没有的,或者有但是没你们精细的玩意儿,往深里挖,挖透了,做细了,做绝了。然后呢,围着这个‘根’,再去琢磨你们的项目,才能把那些真正懂行、识货的客人给招来。”
他停下来,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眼神跟探照灯似的,直直地照着付平:“就说你刚才提的那个亲子研学。研什么?学什么?是让孩子们在搭出来的假景里头,戳戳点点玩玩电子游戏,还是让他们光着脚丫子下到田里,认认稻子麦子高粱,看看那些中草药是怎么从泥巴里钻出来的,再亲自动手,跟着老匠人学学编个小筐小篓?前面那种,热闹个一两天,风一吹就散了;后面这种,才能让娃儿们真学到东西,让当爹妈的觉得这钱花得值,这趟来得不冤。这样,口碑不就一点点积攒起来了?才能做得长久嘛。”
付平听得跟小鸡啄米似的,一个劲儿点头。心里头那点“不踏实”的感觉,这会儿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具体。段宏远这番话,简直是说到了他心窝子里。他先前就模模糊糊觉得冯总那个方案有点“飘”,可具体飘在哪儿,他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现在被段宏远这么一点,那真是眼前豁亮,跟戴了副新眼镜似的。
“还有啊,得搞产业联动。”段宏远又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像是故意给付平留点时间琢磨他刚才的话,“一个文旅项目,要是光秃秃地杵在那儿,孤零零的,就像沙漠里头种棵树,能指望它长成参天大树?那不是做梦嘛。它得能拉动周围的农家乐、小旅馆跟着升级,得能让你们本地的土特产卖得更好,甚至啊,还得能反过来帮衬你们那些快要没人提的老产业,形成一个你帮我、我助你的好圈子。这样,才能有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才能真正让一方老百姓都跟着沾光,日子越过越红火。”
说到这儿,段宏远话头轻轻一转,眼神里头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是赞许,又像是鼓励:“我听立国那小子——哦,就是建伟,他妈有时候也这么叫他——回来跟我零零碎碎提过几句,说你对曹海镇的整体发展,有些想法。听那意思,倒是有几处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这句听着像是随口一提的话,却像块小石头子儿,“噗通”一下砸进了付平的心湖,激起了一圈涟漪。段宏远嘴里的“立国”,那自然就是他儿子,宏远集团的太子爷段建伟。老头子这是在拐弯抹角地告诉他,他之前跟段建伟描绘过的那个,以蕲艾产业为龙头,把各个村子的特色都串联起来,打造曹海镇整体农文旅品牌的蓝图,老爷子是点头认可的。这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简直是一针强心剂直接扎进了主动脉。
付平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把心里那股子翻腾的激动劲儿往下压了压。他知道,今晚这出戏,真正的“重头戏”,可能才刚要开锣。他把冯总那个不靠谱的项目先扔到脑后勺去,决定抓住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把自己在心里头翻来覆去琢磨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那个大计划,一股脑儿全倒出来,请这位商界的大佬给瞧瞧,给指点指点,要是能给斧正几下,那就更好了。
“段老,您这话说得,真是太透了!比X光还清楚!冯总那个项目,我回去就得好好掂量掂量,不能由着他瞎忽悠。”付平说得那叫一个诚恳,就差掏心窝子了,“其实啊,段老,关于我们曹海镇以后咋走,我自个儿也瞎琢磨了些不怎么成熟的道道,一直想找个机会,跟您老当面请教请教。”
灯光底下,付平那双眼睛,忽然就亮得跟俩小灯泡似的。他从沙发旁边的矮茶几底下摸出一张纸,纸边都毛了,上面用圆珠笔画得乱七八糟的,是曹海镇的行政区划,还圈圈点点标了不少记号。这玩意儿,肯定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规划图,倒更像是他平时没事儿瞎琢磨时,随手画的草稿。
“段老,您给瞅瞅,”付平把那张皱巴巴的草图在茶几上摊开,指着上面几个被他用红笔圈起来的地方,话匣子就打开了,“我们曹海镇啊,您也知道,家底薄,经济上不去。但是呢,要说一点好东西没有,那也是瞎说。就说这孙咀村,祖上传下来的竹编手艺,那叫一个绝!就是没形成个气候,现在的年轻人啊,也都不乐意学这苦差事了;还有那八里村,地势平坦,土也肥,我看啊,搞点那种让城里人自己下地摘菜摘果的体验式农耕,准保能行;柳河村呢,挨着河,水好,有那么几片老果林,好些年没人管了,要是能搞个什么果树认养的模式,说不定就能把这片林子给盘活了……”
他一个村一个村地介绍,声音不高,但那股子对自己脚下这片土地的热乎劲儿,还有对未来的那份盼头,是个人都能听出来。
“……我们现在啊,正下力气,想把镇上那个差不多快被大伙儿忘干净了的蕲艾文化给捡回来。蕲艾这东西,可是我们这儿的地道药材,以前啊,家家户户都种,也都拿它当宝。我就琢磨着,要是能把这蕲艾产业重新做起来,不光是当药材卖,还能开发什么艾灸馆啊,艾草做的日用品啊,还有那个药膳,肯定有市场。至于那个亲子研学基地,要是真要做,那就不能是孤零零的一个点。它得像个交通枢纽,像个大平台,把这些散落在各个村里的‘宝贝疙瘩’都给串联起来,让它们都发光发热。”
付平越说越来劲,唾沫星子都有点往外冒,好像眼前已经不是昏暗的客厅,而是一幅热气腾腾、五彩斑斓的曹海镇发展画卷:“您想啊,段老,孩子们来了,春天,可以跟着老农民下地学育苗,拿个小锄头挖挖土;夏天呢,就去柳河村的果林里摘桃子摘李子,吃个肚儿圆;秋天,八里村那边稻子黄了,谷子熟了,让他们也体验一把丰收的喜悦;到了冬天,天冷了,就围着火塘,跟着孙咀村的老匠人学编个小竹篮,或者到蕲艾文化馆里头,听听故事,闻闻药香,了解了解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中医药有多厉害。那些当爹妈的呢,也能在咱们这山清水秀的地方松快松快,吃几顿地地道道的农家饭,临走再买点放心的土特产。这样一来,基地不愁没人来,不愁没东西给人家看、给人家学,各个村子的产业也能跟着活起来,这不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一荣俱荣的局面嘛!”
段宏远一直没插话,就那么静静地听着,手指头无意识地在青瓷茶杯的边沿上轻轻摩挲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始终没离开付平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发红的脸。等付平一口气把心里的蓝图都倒了出来,他才慢慢地,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眼神里那股子欣赏,是藏都藏不住的。
“好!这个道道好!”段宏远的声音,比刚才明显高了几度,也洪亮了不少,“付书记,你这个规划,我看行!这才是把根扎到泥土里头去了,把叶子伸展开了,能遮风挡雨!你这啊,是在下一盘大棋,不是那种只盯着眼前一小块地,想着捞一把就走的短视行为。不怕跟你说实话,我们宏远集团底下,也有一块是搞文旅产业的,这些年啊,也一直在撒摸,想找几个真正有特色、有潜力,能做出点深度来的好项目。”
付平的心脏“咯噔”一下,像是被人猛地攥紧了,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了上来,他觉得,有大事要发生了。
段宏远嘴角咧开,露出一丝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果断:“付书记,你这个项目,我个人,非常看好。这样吧,多的话我也不说了,我们宏远集团,先期,可以拿出两千五百万,来支持你们曹海镇,把这个以蕲艾文化为魂,把各个村的产业都串联起来的亲子研学基地,真正给它建起来!让它响起来!”
两千五百万!
这五个字,像一颗手榴弹,在付平的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他整个人都懵了,一时间,惊喜、激动、不敢相信,各种情绪跟开了锅似的在他胸腔里乱滚,让他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曹海镇一年的财政收入才几个子儿?这两千五百万,对于这个穷得叮当响的乡镇来说,简直不叫久旱逢甘霖了,那叫直接给你家门口修了个水库!
但他毕竟是在基层滚过泥、淌过汗,摔打出来的干部。最初那股子巨大的冲击过去之后,付平很快就让自己冷静了下来。天大的喜饼砸在头上,他没晕,反而脑子更清醒了,也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肩膀上那副担子有多重。这笔钱,是段宏远沉甸甸的信任,更是曹海镇三十万老少爷们眼巴巴的期盼,一分一厘都得用在刀刃上,必须得保证它能真正给曹海镇带来长远的好处。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段老,真是……真是太感谢您老的信任和这么大的支持了!两千五百万……这笔钱对我们曹海镇来说,那真是雪中送炭,不,是雪中送来了整个春天啊!”他先把感激的话说到位,紧接着,话锋却巧妙地一转,带着几分试探,几分诚恳,“不过,段老,您看啊,这个项目刚开始,从画图纸到修路平地这些基础的活儿,可能也用不了这么多钱。而且,我们作为地方上,也希望能更深地参与到这个项目的建设和以后的运营里头来,这样才能保证项目的发展方向不跑偏,能更好地让我们本地的老百姓受益。”
段宏远饶有兴致地瞅着付平,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更浓了,他没说话,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付平继续往下说。
付平定了定神,脑子飞快地转着,条理也清晰起来:“段老,您看这样成不成?宏远集团出资两千万,作为项目的大股东,主要的投资方。我们曹海镇政府呢,再咬咬牙,从本就紧巴巴的财政里头,想办法挤出一千万来,作为配套资金。咱们两家共同成立一个项目平台公司,专门负责这个基地的规划、建设和以后的运营。在股份上呢,宏远集团占百分之五十一,控股经营,这样既能保证项目按市场的规矩来,效率高,专业性也强;我们曹海镇政府呢,用这一千万资金,再加上一部分土地资源折算一下入股,占百分之四十九。这样一来,既能充分发挥宏远集团在钱、管理、市场这些方面的优势,我们政府也能在项目的整体方向、产业怎么布局、怎么惠及老百姓这些大政方针上,把把关,引引导,确保这个项目能够真正扎根在我们曹海,服务我们曹海,实现政府、企业和老百姓三方都得好处的局面。”
这番话说出来,不卑不亢,有理有节。既表达了对段宏远这笔投资的眼巴巴的渴望,又巧妙地把投资额往下“砍”了一点,更重要的是,提出了一个政府跟企业深度合作,一块儿担风险,一块儿分果实的新路子。这背后,是付平作为一个地方当家人的深思熟虑和那份沉甸甸的责任。他不仅要项目成功,更要这份成功,是属于曹海镇全体人民的。
段宏远听完,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爆发出了一阵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好小子!付平啊付平,你可真是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想不到啊!居然还敢跟我讨价还价,硬生生把我这投资额给砍了五百万下去!”他笑得那叫一个畅快,一点儿不高兴的意思都没有,眼神里反而全是欣赏,“不过,你这个提议,我喜欢!有担当,有脑子,有远见,不是那种只会伸手要项目、要资金的‘等靠要’,更是一个会琢磨事儿、敢担责任的‘实干家’!行!就按你说的办!我们宏远出两千万,你们曹海镇出一千万,成立平台公司,我们宏远占百分之五十一,你们曹海镇占百分之四十九!”
他一拍大腿,显得是真高兴:“这个平台公司啊,我看,总经理的人选嘛……”他故意把声音拖长了,眼神在付平脸上打了个转,像是在琢磨什么,“我那个不成器的小子,段建伟,我推荐他来当这个总经理。让他跟着你付书记,好好在基层滚滚泥巴,学学怎么脚踏实地地干事,怎么把事儿干成!”
付平闻言,心里又是一动。段宏远这一手,既是想让段建伟这块璞玉在基层好好打磨打磨,也是对曹海镇这个项目,对他付平本人的一种高度信任。让未来的集团接班人亲自下来操盘这个项目,这足以说明宏远集团的决心有多大,诚意有多足了。
“小段总那是年轻有为啊,眼界宽,懂得多,管理经验又先进,他来给咱们这个平台公司掌舵,我们曹海镇是一百个放心,一千个欢迎!”付平立刻跟上,话说得那叫一个真诚,“段老,我代表我们曹海镇三十万父老乡亲,再次感谢您的信任和支持!我们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把这个项目打造成咱们省里头,甚至是全国乡村振兴的一个样板工程!”
客厅里的气氛,从一开始那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请教,已经完全变成了热火朝天的合作和满怀憧憬的期盼。窗户外头的夜色还是那么浓,浓得化不开,但付平的心里头,却像是已经升起了万道霞光。他知道,曹海镇的黎明,或许,真的就要来了。
茶几上的茶水早就凉透了,但这两位年龄差着一辈的人,谈兴却像是刚点着的柴火,越烧越旺。段宏远又仔仔细细地问了些曹海镇的交通状况、土地性质、人力资源这些具体问题,付平都一一作答,时不时站起身给段老续上热水,又时不时在那张皱巴巴的草图上比比划划,畅想着未来的种种可能。
夜,已经很深了。当段宏远起身告辞的时候,付平家客厅那盏灯,在这沉寂的乡村夜晚里,却好像比刚才更亮了几分,像一颗挂在天边的启明星,预示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开端。只是,这星光底下,未来的路,到底是平坦大道还是荆棘丛生,这艘刚刚达成口头协议的合作之舟,能不能顺利扬帆远航,一切,都还是个未知数。而那个即将到来的段建伟,又会给曹海镇这潭看似平静的水面,带来什么样的波澜呢?付平目送着段宏远那辆黑色轿车的尾灯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中,心里头,既有无限的憧憬,也悄悄地升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权力与资本的交汇,机遇与挑战的并存,这盘棋,才刚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