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宏远端起那杯冒着袅袅白汽的茶，杯子里泡的，正是付平先前在楼道里提到的，他们曹海镇的特产——蕲艾茶。他轻轻地呷了一口，眉头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下，目光深邃得像是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仿佛能一直穿透付平的内心，把他那些翻腾的小九九都看得一清二楚：“付书记啊，我们宏远集团，摊子是铺得大了点，但我们做投资，从来不看地方是大是小，是穷是富，只看这个地方有没有真正的价值，有没有能干事、想干事、敢干事的人。”他放下茶杯，目光从茶杯移到付平的脸上，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缓缓地说道：“建伟那小子，眼光还是嫩了点，看问题啊，容易浮在面上，看到点皮毛就以为是全部了。我这个老头子，退下来没事干，还是习惯自己多走走，多看看，亲耳听听最底下、最真实的声音，那些不掺水的。”
付平心中又是一动，他听出来了，段宏远这话里头，有话。这老狐狸，不，是这位老前辈，今天这趟，绝对不仅仅是一次心血来潮的“微服私访”那么简单，这更像是一场经过深思熟虑的，带着明确目的的考察。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知道接下来的谈话，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可能关系到曹海镇未来的某个重要走向，甚至是他付平个人命运的转折点。而他，必须，也只能，牢牢地抓住这个从天而降的，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机会。
夜，黑得像刚泼了三遍墨汁，把曹海镇的犄角旮旯都填满了。付平家客厅那盏灯，就是墨池里挣扎的一颗黄豆，光晕暖洋洋的，可怎么看都有点力不从心，跟窗外那能压死人的黑较着劲。空气里飘着一股子味儿，新泡的“蕲艾茶”，说香吧，带着点清苦，说苦吧，又透着股子幽静。白腾腾的水汽跟不要钱似的往上冒，把坐在对面的段宏远那张略显瘦削的脸，都给熏得有点朦胧。墙上，付平自己写的几幅字歪歪扭扭挂着，内容估摸着也就是“宁静致远”、“难得糊涂”之类的，自个儿看着乐呵，跟眼下这客厅里那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劲儿，搭在一起，有点黑色幽默的意思。
付平亲自拎着暖水瓶，给段宏远续水。他那腰弯得，跟刚插秧的稻子似的，可话里头那点子焦躁，就像夏天蚊子包，挠也挠不掉：“段老，有个事儿，我这心里头啊，跟揣了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的，想跟您老人家说道说道，讨个主意。不怕您笑话，最近我们镇上来了个老板，姓冯，外面都叫他冯总。他啊，相中了我们曹海的一块地，说是要弄个什么……哦，亲子研学基地。净是些时髦词儿，什么沉浸式体验啦，寓教于乐啦……听着是不赖，可我这心里吧，就是不怎么踏实。您老在商场里那是火眼金睛，大风大浪都经过的，想听听您老的看法。”他这姿态，比小学生见着校长还恭敬，就差鞠躬了。
段宏远，这位在省里头跺跺脚，地面都得颤三颤的宏远集团创始人，这会儿却跟隔壁晒太阳的老大爷没啥两样。他端起那只青瓷茶杯，不紧不慢地“滋溜”了一小口。杯盖子磕在杯身上，“叮”的一声，在这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响。老头儿不着急说话，眼神跟古井似的，深不见底，也不知道是在品那茶水里的千滋百味，还是在琢磨付平这番话底下藏着的弯弯绕。
等了足有半袋烟的工夫，他才把茶杯稳稳当当搁在茶几上，声音不高，却像小锤子似的，一字一句往你心里敲：“付书记啊，你这个‘不踏实’，我看，是摸到脉了。”
付平一听这话，那精神头立马就上来了，腰板都下意识挺直了点，耳朵竖得跟雷达似的。
段宏远慢悠悠地继续说：“现在啊，天南海北，搞乡村旅游的，弄研学基地的，确实多，多得跟春天田里的蛤蟆似的，一叫唤就一片。但真正能干出个样儿来，让老百姓腰包鼓起来，还能长长久久火下去的，那可真是耗子尾巴上长疮——没多少脓水。好多项目啊，开头那阵仗，家伙，锣鼓敲得震天响，领导排着队剪彩，记者扛着长枪短炮咔咔咔，看着是真热闹。大把的钱砸进去，水花是起来了，挺大，然后呢？然后就没然后了。千篇一律，换汤不换药，压根儿没自个儿的特色。我见过不少这种瞎折腾的，明明是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水乡，非得给你整一出黄沙滚滚的西北大漠豪情；有的地方呢，就那么几间破得快塌了的老屋，风一吹都打摆子，就敢吹牛说要建成国际一流的生态度假村。这种脑子不清醒，人家干啥他干啥，恨不得今天投钱明天就数票子的搞法，是现在这些乡村文旅项目最容易犯的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