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声控灯,像是被谁踹了一脚才不情不愿地亮起来,光线是那种蔫黄蔫黄的,勉强把一小块地方从黑暗里抠了出来,顺便也让空气里那些漂浮了几百年的陈年灰尘,看得一清二楚,跟显微镜底下似的。水泥墙壁上,不知道是哪家熊孩子信手涂鸦的奥特曼大战怪兽,旁边紧挨着的是用红色油漆喷上去的“开锁通渠,电话13XXXXXXXXX”,字体粗犷,透着一股子江湖救急的豪迈,两者顽强地挤在一块儿,共同散发着这种老掉牙家属楼特有的,怎么也擦不掉的生活油腻味儿。
付平走在前面,后背微微有点僵。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给一尊移动的古董引路,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什么。这老爷子,神出鬼没的,先是在办公楼底下堵他,现在又跟到家门口,这份执拗劲儿,已经不是一般退休老干部遛弯能解释的了。此刻,他能感觉到身后那双眼睛,看着是有点浑浊,跟蒙了层雾似的,但付平知道,那底下藏着的锐利,能把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老爷子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楼道里的一切,从掉漆的扶手到堆在角落的旧报纸,眼神扫过去,像个精密的雷达,要把这栋破楼的每一条裂缝,每一块污渍,都扫描进他那深不可测的脑子里。
“付书记啊,”老爷子那把嗓子,像是被几十年的烟火气给熏过了,沙哑中带着点金属摩擦的质感,在这窄得只容两个人错身的楼道里回荡起来,自带一种让你不得不竖起耳朵听的穿透力,“我这耳朵里啊,灌了不少风声。都说你们曹海镇现在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搞得有声有色。规划图画得跟清明上河图似的,花里胡哨;宣传口号喊得,隔着八里地都能震掉瓦片。可也有人嘀咕,说你们这儿,面子上的活儿干了不少,看着是挺热闹,跟赶庙会似的,但老百姓兜里,真正能落着的实惠,却没多少。这事儿,你怎么看啊?”
这话问得,真他娘的直接,简直是把手术刀往你最怕人碰的地方捅,还特意淬了火,带着寒气。要是换个心理素质差点的,这会儿估计额头上的汗已经能和面了,心里头那小鼓,能敲出一曲《十面埋伏》。曹海镇那点家底,付平比谁都清楚。这几年,为了不被县里其他那些跑得快的乡镇甩下太远,是硬着头皮上了不少项目。有些项目,推得急了点,就像赶着投胎似的,考虑不周全的地方,肯定有。所谓“面子工程”的闲话,他也零零星星听到过一些,不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那么简单。
付平从兜里摸出钥匙串,丁零当啷一阵响,挑出那把家门钥匙,对准锁孔插了进去。“咔哒”一声轻响,锁芯转动了。但他没立刻推门,而是转过半个身子,面对着身后这位气场强大的不速之客。楼道里那点昏黄的光,将他脸上的表情照得有些模糊,却藏不住他眼神里的平静。他语气沉稳,听不出半点慌乱,也不带半点谄媚:“老人家,您能这么关心我们曹海镇,我得谢谢您。曹海镇要发展,要往好里奔,那肯定是既要‘面子’,也得要‘里子’。这‘面子’是啥?说白了,就是基础设施,是人住的环境,是得让老百姓瞅着舒坦,住着踏实,晚上睡觉不用担心房顶漏雨,出门不用担心一脚泥。这‘里子’又是啥?是产业,是能让大家伙儿有活干,有钱赚,是让老百姓的腰包一天比一天鼓,日子过得有盼头,而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喝西北风。”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像是给对方一个消化的时间,也像是给自己一个喘息的空当。他的目光很坦然,直接迎上老人那双审视的眼睛,没有丝毫躲闪:“我们是下了大力气想改变曹海镇的面貌,这不假。但要说我们光图个表面热闹,不顾老百姓死活,那我付平第一个不答应。到底是不是面子工程,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您听几句风言风语就能定的。老百姓心里头,都有一杆秤,比谁都清楚。他们看得见家门口那条路是坑坑洼洼还是平平整整,看得见水龙头拧开是滴滴答答还是哗哗直流,看得见娃儿上学是得翻山越岭还是出门就到,看得见万一生了病,是得跑到县城折腾大半天,还是在镇卫生院就能解决。我付平在这儿干一天,就得对得起组织上给我的这份信任,就得对得起曹海镇这三十几万乡亲父老叫我一声‘付书记’。您老要是不信,明天,不,用不着等到明天,就现在,只要您老人家腿脚还利索,愿意挪步,我付平就可以陪着您,到我们镇上任何一个村子,随便您挑,您自个儿去看,自个儿去听,听听老百姓是怎么说的。他们要是说好,那才是真的好;他们要是戳我付平的脊梁骨,那我无话可说。”
这番话说得,那叫一个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既没回避问题,也亮明了自己的态度和那么一点点……嗯,可以称之为底气的东西。付平在基层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这点道行还是有的。面对这种带着火药味的质疑,一味地辩解或者躲躲藏藏,只会让自己显得心虚,落了下乘。反倒是这样敞开天窗说亮话,把自己的想法和实际情况都摆出来,更容易争取到主动权,至少,能让对方高看一眼。
老爷子就那么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那双锐利的眼睛在付平脸上足足停留了好几秒钟。楼道里那盏声控灯像是也知道这会儿气氛紧张,尽职尽责地亮着,光线在他那张布满了岁月刻痕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人一时半会儿还真看不透他心里到底在琢磨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那一直紧绷着的嘴角,似乎,只是似乎,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眼中那股子审视的意味,好像也淡了那么一丁点,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像是……赞许?
“好一个‘行得正,坐得直’!好一个‘老百姓心里有杆秤’!”老爷子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里那股子咄咄逼人的锐气,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磨平了一点,收敛了不少,“付书记,快人快语,敢说话,有担当。我老头子,就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不藏着掖着,不跟你绕圈子。”
说着,他伸出那只布满老年斑的右手,慢慢地伸进那件洗得领口都有些发白、款式起码是二十年前流行的旧中山装内侧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一个边角已经磨得有些毛糙的黑色皮质名片夹。他用略微有些颤抖的手指,从里面仔仔细细地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动作不快,却透着一股子郑重其事的意思:“这是我的名片。今天过来,没提前打招呼,是有点唐突了,不合规矩。主要是啊,确实是想自己到处走走看看,听听真话,不想听那些安排好的。”
付平心里头“咯噔”一下,这老头子,行事风格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一会儿像个挑刺的街坊大爷,一会儿又透着股子大人物的沉稳。他赶紧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把名片接了过来。名片入手,感觉微微有点沉,纸张的质感很考究,不是那种随便印印的便宜货,是进口的铜版纸,上面烫金的字体在楼道那昏暗得能养蘑菇的光线下,依然清晰可见,闪着低调的光。
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一行烫金的小字上,看清楚上面的头衔和名字时,付平的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然收缩了一下,就像被针扎了似的。他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跟着停顿了半拍,心脏也漏跳了一拍。
名片上简简单单几行字:
江城宏远集团董事局主席
段宏远
江城宏远集团!这六个字,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付平的太阳穴上。这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小公司,这是在整个江城市,甚至在全省,乃至全国都叫得响当当的民营企业巨头!产业遍布地产、能源、现代农业、文化旅游好几个大领域,据说资产有好几百个亿,那数字,付平掰着手指头脚趾头都数不过来。而这位段宏远董事长,更是商界里头一个传奇性的人物,跟神龙见首不见尾似的,行事极其低调,报纸电视上都很少能见到他的影子,但江湖上关于他的传说,却能编出好几本评书来。他随便咳嗽一声,江城乃至全省的商界都得跟着抖三抖。
付平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猛地灌进了一窝蜜蜂,无数个念头、画面、信息碎片,在一瞬间炸开,然后又飞快地组合、连接。宏远集团!段宏远!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联想到了一个人——那个前段时间来曹海镇转悠过,据说还对他提出的某些规划颇感兴趣的“小段总”!
难道……这两个段,是同一个段?
“哎呀!段老,您瞧我这……我这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有眼不识泰山啊!”付平脸上的表情,在短短几秒钟内,完成了一次堪称戏剧性的转变。刚才那份礼貌中带着疏离,疏离中又带着点戒备的神情,瞬间就被一种恰到好处的热情和压抑不住的惊讶所取代。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懊恼的自责,又混杂着难以掩饰的激动,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受宠若惊,“您是……宏远集团的段宏远董事长?那……那位小段总,段建伟段总,他……他是您的……”他话说了一半,小心翼翼地停住了,眼神里带着探寻,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唐突了这位大神。
段宏远那张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长辈看着晚辈犯傻时的戏谑,又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为人父的无奈和那么一点点……骄傲?“呵呵,那小子,不成器,不成器啊。整天在外面给我惹是生非,让付书记见笑了,见笑了。”
这句听着像是谦虚客套,甚至有点贬低自己儿子的“不成器”,听在付平耳朵里,却无异于一声惊雷,直接确认了他心中的猜测。这两个段,果然是一家子!一瞬间,付平只觉得一股热乎乎的暖流从脚底板“腾”地一下就蹿到了天灵盖。这,这他娘的是天上掉馅饼,而且掉的还是个镶金边的大肉馅饼啊!宏远集团这样的庞然大物,如果真能把它引到他们曹海镇来投资,哪怕只是随便漏一点点项目下来,对曹海镇现在这半死不活的经济状况来说,那都是打了一针强心剂!对他付平自己的政治前途来说,那更是浓墨重彩,能吹一辈子的一笔!
他之前还在为贺志强跟他汇报的那个什么“神秘老者”和那个打不通的空号,心里头略微有点不痛快,觉得是哪个不开眼的在消遣他。此刻,才算是彻底恍然大悟,脑子里的迷雾一下子就散了。这哪里是什么来路不明的刁民,或者哪个吃饱了撑的退休干部来找茬,这分明是财神爷他老人家玩“微服私访”,亲自下基层体验生活来了!段宏远是什么身份?他能亲自跑到曹海镇这个穷乡僻壤来,不提前打招呼,还用个空号来试探,摆明了就是不想惊动地方上的牛鬼蛇神,想看到最真实、最不掺假的情况。自己刚才在楼道里那番半是掏心窝子半是拍胸脯的话,看来,是歪打正着,初步通过了这位商界大佬的第一轮“面试”。
“段老,快请进!快请进!屋里坐,屋里坐!”付平像是突然被注入了无穷的活力,连忙用钥匙拧开了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防盗门,侧过身子,伸出手,摆出一个极其热情又极其标准的“请”的姿势,“外面风大,您老人家站了这么半天,腿脚肯定都乏了,快到屋里头暖和暖和,喝口热茶。小贺,就是我们办公室主任,之前跟我汇报,说上午有位老先生过来找我,我当时还纳闷呢,一直在想到底是哪位贵客大驾光临,没想到,真没想到是您老人家亲自过来了,我这……我这真是失敬,失敬之至啊!怠慢了,怠慢了!”
他的语速比平时明显快了几分,热情洋溢得像是要溢出来,但又拿捏得极有分寸,没有显得过分巴结,恰到好处地表达了一个地方主官对重要潜在投资者的那种发自肺腑的重视和十二万分的热烈欢迎。这种从容不迫的姿态转换,这种在不同角色间无缝切换的本事,是他这十几年在官场里头摔打磨练出来的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
段宏远微微颔首,脸上那丝浅淡的笑意未减,他也没怎么推辞,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走进了付平的家。
付平的家,是单位早年间分的老式单元房,标准的套二格局,两室一厅,面积不大,估摸着也就七八十个平方的样子。屋里头的陈设,跟他这个镇党委书记的身份比起来,可以说是相当简朴,甚至有点寒酸。客厅里摆着一套洗得颜色都有些发旧的布艺沙发,扶手的地方还用同色系的布打了几个不怎么显眼的补丁。对面是一个老掉牙的电视柜,上面放着一台屏幕不算大的液晶电视,牌子估计也不是什么名牌。墙壁是简单的白灰粉刷,连墙纸都没贴,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唯一能算得上点缀的,是几张他家孩子在学校得的奖状,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贴在墙上,什么“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之类的,给这个略显单调沉闷的家,增添了那么几分孩子气的生机和朴素的骄傲。整个屋子,虽然算不上宽敞明亮,家具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明几净,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透着一股子女主人勤劳持家的利索劲儿。
这场景,与段宏远平日里接触到的那些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私人豪宅,与那些装修得极尽奢华、服务员比客人还多的高级会所,形成了鲜明得不能再鲜明的对比。他那双看似浑浊实则锐利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过客厅的每一个角落,目光在那个靠墙摆放的简易书架上那些略显陈旧的政治理论和历史类书籍上,多停留了那么几秒钟,眼神里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段老,您先坐,随便坐,别客气。”付平一边手忙脚乱地招呼着,一边像阵风似的快步走向厨房,嘴里还嚷嚷着,“您老稍等,我给您泡杯茶去。家里也没什么好茶叶,都是些不值钱的土产,您老可千万别嫌弃啊。”
“付书记,不用这么客气。”段宏远在客厅那张看起来最宽敞也最结实的布艺沙发上坐了下来。虽然只是普通的布艺沙发,但他依然坐得腰背笔挺,自有一股子久居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场,跟这屋里简朴的氛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违和感,“清茶一杯就可以了,不用麻烦。”
付平很快就端着两个搪瓷缸子,不对,是两个印着青花图案的瓷杯子,热气腾腾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他把其中一杯小心翼翼地放在段宏远面前的那个掉了点漆的茶几上,自己则在对面那个小一点的单人沙发上欠着身子坐了下来,姿态放得很低。
“段老,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您老人家会亲自到我们曹海镇这个小地方来。犬子,哦不,是建伟,段总他之前过来考察的时候,我还寻思着……寻思着我们曹海镇这样的小庙,估计也入不了你们宏远集团这样的商业航母的法眼呢。”付平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也带着几分压抑不住的期盼。他现在心里头跟猫抓似的,迫切地想知道,这位跺跺脚就能让江城抖三抖的商业巨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究竟是看中了他们曹海镇哪块风水宝地,还是哪根穷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