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付平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进行着痛苦的深思与权衡的同时,在办公楼的另一间办公室里,气氛却显得热烈而急切。
这里是分管招商引资工作的副镇长吴冲的办公室。吴冲的办公室比付平的要小一些,陈设也更简单,但因为此刻聚集了好几个人,所以显得有些拥挤和嘈杂。
镇长戴冠宇,副镇长许远征;还有袁云飞等几位镇领导班子成员,都神色各异地聚集在这里,显然是在议论着下午冯总一行来访的事情。
“老吴啊,你说,下午散会的时候,我看付书记他的表情,好像……好像不太激动啊?这冯总可是当场拍了板的,两到三个亿的投资啊!咱们曹海镇,几辈子能碰到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说话的是副镇长许远征。
一直以来都以“稳重”、“持平”著称的戴冠宇,此刻也少有地开了口,他看着吴冲,皱着眉头说道:“是啊,老吴,我也觉得老付的态度有些……有些让人捉摸不透。这么大的项目,这么好的机会,咱们可千万不能因为一些不必要的顾虑而错过了!这肉眼看着都快到嘴边了,可千万不能让他给飞了啊!”
袁云飞眼珠一转,提议道:“要不,老吴,您现在去书记办公室探探口风?您跟书记的关系相对近一些,平时说话也比我们方便。您去问问,书记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对这个项目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咱们也好提前有个底,明天开会的时候,也好知道该怎么发言,怎么配合书记嘛,您说是不是?”
其他人闻言,也纷纷附和起来:
“对对对!老吴,您去最合适!”
“是啊,这事儿宜早不宜迟,万一书记真有什么顾虑,咱们也好帮着出出主意,想想办法嘛!”
面对众人七嘴八舌的“怂恿”,吴冲只是苦笑着摆了摆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红塔山”香烟,给在座的几位男同志各散了一支他自己并没有立即点燃,然后才缓缓说道:“各位老哥,大家的心情我都能理解,都先冷静冷静,稍安勿躁。付书记他老人家的心思,深着呢!我吴冲哪有那个能耐,能猜得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急切而期待的脸庞,又慢条斯理地补充道:“再说了,这事儿,书记不是已经定了吗?明天上午九点,就要召开党政联席扩大会议,专题研究讨论这个芝麻山项目。到时候,书记是个什么态度,他心里到底是怎么盘算的,不就一切都清楚了吗?咱们现在瞎猜,也没什么意义,反而容易自乱阵脚。”
吴冲说到这里,习惯性地弹了弹夹在指间那支没有点燃的香烟的烟灰,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邃光芒:“依我看啊,付书记他现在,可能自己都还在权衡,都还没完全想好呢!毕竟,这事儿太大了,三个亿的投资啊!换做是在座的任何一个人,恐怕都得翻来覆去地掂量掂量,不敢轻易下结论吧?”
他看着众人,话锋一转,语气也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起来:“各位,咱们大家伙儿,都扪心自问一下,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咱们各自家里的亲爹亲妈,真的会有人平白无故地对咱们这么好,眼巴巴地送上这么大一个纯粹得不能再纯粹的好事,一点风险都没有,一点代价都不用付吗?这红彤彤、香喷喷的大苹果上面,会不会……会不会也藏着像白雪公主后妈准备的那种致命的毒药呢?”
吴冲这话一出口,原本有些嘈杂的办公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脸上的那股兴奋劲儿,也稍稍减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和思索。
吴冲见状,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当然,我也和大家一样,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省城来的冯总,到底能图咱们曹海镇这个穷乡僻壤啥。咱们这儿,除了空气质量还算好点,山清水秀一点,真没什么能让人家那种大老板、大集团惦记的稀罕玩意儿。我也看不出,他们提出的这个合作方案里,到底有什么明显的坑,有什么明显的对咱们不利的条款。”
“但是,”吴冲说到这里,特意加重了语气,目光也变得郑重起来,“付书记毕竟是付书记,他跟咱们,在看问题的高度、深度和广度上,毕竟还是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他考虑问题的角度,他掌握的信息渠道,肯定都跟咱们不一样。这事儿,我看啊,还是得让他自己一个人,安安静安心心地,好好琢磨清楚,权衡明白。咱们现在,最好还是不要去打扰他,更不要七嘴八舌地去瞎起哄,别到时候好心办了坏事,反而给书记添了乱,帮了倒忙。”
“咱们啊,我看还是都耐心一点,等明天会上,听听书记到底是怎么定调的,咱们再跟着书记的步调走,准没错。”
众人听了吴冲这番分析,虽然心里还是有些按捺不住的急切,但也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毕竟,付平的沉稳和睿智,在曹海镇是出了名的。他们互相看了看,也说不出什么更有力的反驳理由,便都悻悻地起身,各自告辞散去了。他们心里也都明白,吴冲这是不愿意去当那个“探路先锋”,不愿意去触付平的霉头。但他们也知道,吴冲说的是实话。只是,那份对美好未来的强烈憧憬和对巨大政绩的渴望,总让他们忍不住想早点知道结果,或者说,想通过吴冲这个与付平走得相对较近的人,去试探一下,甚至去影响一下付平的最终决策。
办公室里,很快就只剩下吴冲一个人了。他这才从抽屉里摸出打火机,“啪”的一声,点燃了刚才一直夹在手上的那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然后将浓浓的烟雾,缓缓地从鼻腔和口中吐出,形成一个又一个不断变幻的烟圈。
烟雾缭绕中,吴冲的眉头,也渐渐地锁了起来。他冷哼一声,低声自言自语道:“呵,这帮家伙,一个个都想吃肉,都想占便宜,又都怕担风险,怕粘包。都想着让我吴冲去给他们当炮灰,去探虚实。这人啊,总是免不了高看自己一眼,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把别人都当傻子!”
他望着窗外渐渐沉下来的暮色,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和复杂,口中喃喃地说道:“老付啊老付,你这个比猴还精的聪明人,这回……这回到底又在琢磨些啥呢?冯总抛过来的这个馅饼,究竟是真的香甜可口,能够让曹海镇一步登天;还是个外表光鲜、内藏杀机的烫手山芋啊……”
......
墙上的石英钟时针不偏不倚地指向了五点三十分,下班的钟声早已响过,但党委办公室的灯依然亮着。镇委办主任贺志强轻手轻脚地推开虚掩的门,手里端着一杯刚续上热水的搪瓷缸子,上面“为人民服务”的红字已经有些斑驳。
“付书记,水。”贺志强将缸子放在付平手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下级对上级特有的恭谨。
付平从一沓关于“芝麻山村研学基地招商报告”的汇报材料中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正是一个男人精力、经验和野心都处在巅峰的年纪,但常年伏案和迎来送往,已经在他眼角刻下了细密的纹路,两鬓也过早地染上了风霜。
“老贺,坐。”付平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这是他多年在基层摸爬滚打锤炼出的气场。
贺志强依言坐下,身板挺得笔直,只坐了椅子的前半部分,这是一个标准的汇报姿势。“付书记,有个事儿跟您汇报一下。上午您去和冯总他们开会的时候,有位老先生来找您,没提前预约,也没说具体什么事,就说想跟您聊聊。我问他姓名单位,他也没说,让您回来后给他回个电话,但留的号码我打过去是空号。”
付平端起搪瓷缸子,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末,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带起一丝暖意。他微微眯起眼睛,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曹海镇乃至县里姓段的头面人物。似乎并没有哪位能对得上号。一个连真实电话号码都不肯留的老人,却直接找上门来,这本身就透着几分蹊跷。
“哦?老先生?”付平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模样?衣着打扮,精神头怎么样?”在基层,任何一点反常的细节都可能牵扯出意想不到的状况。
贺志强沉吟片刻,似乎在努力回忆:“看上去年纪不小了,得有七十往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脚上一双黑布鞋,干干净净的。人很瘦,但腰板挺得直,说话不紧不慢,虽然衣着朴素,但那股子气度……怎么说呢,不像是普通庄稼人,倒像是那种退下来的老干部,或者是老知识分子。”他顿了顿,补充道,“对了,他说话口音像是本地的,但又带点儿官腔,不是咱们曹海镇这种土腔。”
付平手指无意识地在搪瓷缸壁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中山装,布鞋,气度不凡,空号……这些零碎的信息在他脑中拼接,却勾勒不出一个清晰的轮廓。是来反映问题的?还是有什么私人请托?若是前者,为何不走信访渠道?若是后者,又为何如此神秘?
他瞥了一眼贺志强。按理说,自己跟许向翰打了招呼,贺志强早该提拔到县委办某个科室当副科长了,组织程序都走到后半程了,连考察组都下来过了。偏偏预定接替他办公室主任位置的那位人选,临门一脚出了岔子——据说是在一次专项审计中被查出几笔说不清道不明的招待费,虽然数额不大,但性质恶劣,在“八项规定”高压线之下,这种事足以断送一个干部的政治前途。于是,贺志强的调动就这么暂时搁置了下来。
付平心里清楚,这事儿对贺志强来说是块心病,但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一个得心应手的办公室主任,在基层工作的复杂局面中,作用不亚于左膀右臂。曹海镇这几年经济发展在全县垫底,各种历史遗留问题盘根错节,信访压力巨大,他这个镇委委书记的日子并不好过。上面盯着GDP,下面盯着拆迁款,中间还有各种错综复杂的人情关系网,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火烧身。
“嗯,知道了。”付平收回思绪,淡淡地说道,“这种事情,以后注意甄别。没有预约,又来路不明的,一概挡驾。真有急事,让他们去信访办。”他语气虽然平淡,但贺志强还是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警惕。
“是,书记,我记下了。”贺志强连忙应道。他知道,付平这是在敲打他,也是在保护他。基层工作,什么样的人都可能遇到,多一分小心总没错。
付平摆了摆手:“行了,老贺,你也早点下班吧,这几天撰写‘乡村振兴’的材料,辛苦你了。周末好好休息。”
“书记,您不走我怎么好意思先走。”贺志强憨厚地笑了笑,起身又给付平的缸子续满了水,这才躬了躬身,退了出去。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付平翻阅文件的“沙沙”声。他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暮色,心中却不像这夜色一般平静。那个姓段的老者,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漾起了一圈圈涟漪。直觉告诉他,这个老人,恐怕不简单。
他将那份关于“芝麻山村研学基地招商报告”的材料重重合上,揉了揉眉心。这份材料,他已经看了三遍,字斟句酌,生怕哪个数据出了纰漏,哪个提法落了口实。研学基地这个项目搞好了,是政绩;搞砸了,就是黑锅。
权力场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付平从一个普通的扶贫干部一步步走到今天镇党委书记的位置,靠的不仅仅是能力和运气,更多的是如履薄冰的小心和对时局的精准判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预示着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
六点刚过,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昏黄的路灯在镇政府大院里投下长长的影子,稀疏的几声犬吠从远处传来,更显得夜晚的宁静。付平锁好办公室的门,拎着那个用了多年的黑色公文包,走下办公楼。他的专车——一辆半旧的黑色桑塔纳,早已经由司机小王开回了家。他不喜欢搞特殊,只要不是太晚,或者没有应酬,他都习惯自己步行回家。他的家就在镇政府后面不远的家属楼,步行不过十分钟。
这条路他走了无数遍,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家门。路两旁是低矮的平房和几栋老旧的家属楼,偶尔有几家小卖部还亮着灯,三三两两的居民在门口纳凉聊天,空气中飘荡着饭菜的香气和孩子们的嬉闹声。这种世俗的烟火气,让付平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然而,当他拐进自家那栋家属楼的单元门口时,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只见单元门口的水泥台阶上,赫然坐着一个老人。昏暗的路灯光线勾勒出他瘦削而笔挺的轮廓,正是贺志强下午描述的那个“老爷子”。老人背对着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身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孤单,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执拗。
付平心中一凛。上午在办公室等不到,下午竟然直接摸到了家门口!这份执着,或者说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事风格,让他心中那份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讶,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自然。
“老人家,您是?”
听到声音,那老人缓缓转过身。水泥台阶不高,他坐着,付平站着,但那一瞬间,付平却感觉自己仿佛是被俯视的一方。老人的脸庞清瘦,布满了岁月的沟壑,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甚至可以说是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昏黄的灯光下,那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付平。
“你就是付平书记吧?”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字正腔圆,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沉稳和压迫感,“我等了你一下午了。”
付平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收缩了一下。他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位老人。但老人那笃定的语气,那审视的目光,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他强自镇定,点了点头:“我是付平。老人家,您找我有什么事吗?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老爷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付平,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有些事情,在办公室不方便谈。付书记,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付平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老人的做派,实在有些出格。但对方既然已经找上门来,而且摆出这样一副姿态,他若拒之门外,倒显得小家子气,也容易授人以柄。他略一思忖,侧身让开单元门的位置,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老先生,外面凉,进屋说吧。”
老爷子也不客气,拄着膝盖,缓缓站起身。他个子不高,但站直了身体,那股无形的压力却更甚。他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了黑漆漆的楼道。
付平跟在后面,心中疑窦丛生。这老人究竟是谁?他找自己,到底所为何事?他隐隐感觉到,曹海镇平静的水面下,一股未知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动。而这位不速之客,或许就是搅动这潭浑水的关键人物。
夜色越来越浓,家属楼里逐渐亮起点点灯光。而付平家那扇紧闭的门后,一场无人知晓的谈话,即将开始。这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