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总的车队一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尽头，副镇长吴冲就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凑到付平身边，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却兴奋得有些颤抖：“书记！付书记！这……这事儿，我看八九不离十，有谱啊！两三个亿的投资啊！我的乖乖！要是这个项目真能按照冯总说的那个规模干起来，那咱们曹海镇，可就……可就彻底翻身了！以后在全县，不，在全市，咱们都能挺直腰杆说话了！”
其他几位镇领导班子成员，也纷纷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表达着内心的兴奋和对未来的憧憬：
“是啊书记，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啊！”
“冯总看样子是真心想投，而且实力雄厚，不像那些虚头巴脑的皮包公司！”
“只要咱们把配套搞上去，这项目一落地，那政绩可是实打实的！”
付平抬起手，轻轻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冷静。他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和兴奋，反而显得更加凝重和深沉。他环视了一下众人，缓缓说道：“都先冷静一下，不要高兴得太早。事情，恐怕没有大家想的那么简单，那么一帆风顺。”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冯总画的这个‘蛋糕’确实很大，很诱人。但是，要想吃到这个‘蛋糕’，我们曹海镇需要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这么大规模的基础设施投入，我们镇里能拿出多少钱来？县里能支持多少？这些都还是未知数。更何况，项目一旦启动，后续的土地征迁、群众安置、环境保护等等，哪一项都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的。”
他转向众人，目光变得锐利：“今天大家也都辛苦了，各自回去之后，都不要闲着。把冯总今天在会上提出的那些基础设施配套要求，特别是具体的建设标准、技术参数、工程量清单，都给我仔仔细细地梳理出来，然后分头去相关部门咨询、核实，尽快给我估算出一个相对准确的建设成本和时间周期。明天上午九点，在镇政府三楼会议室，召开镇党委会和镇长办公会联席扩大会议，专题研究这个芝麻山项目。我要求，每个人都要拿出点切实可行的思路和方案来，不要光说好听的，要讲问题，讲困难，更要讲解决问题的办法！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人齐声应道，脸上的兴奋之情也消退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和思索。
说完，付平便不再多言，他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可以散了。然后，他独自一人，迈着沉稳的步伐，转身向着自己位于办公楼二楼的办公室走去。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显得有些疲惫，但依旧挺拔。
留下一众站在院子里，意犹未尽、心思各异的下属。镇长戴冠宇看着付平略显萧索但依旧坚定的背影，忍不住低声感叹道：“唉，还是付书记沉得住气啊！面对这么大的喜事，愣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这份养气功夫，不愧是在省组织部带过、见过大世面的啊！”他们哪里知道，此刻付平的内心，正承受着何等巨大的波澜和难以言说的沉重压力。
与此同时，那辆黑色的迈巴赫，正平稳地行驶在返回江城的高速公路上。冯总靠在舒适的后座上，闭目养神了片刻，然后缓缓睁开眼睛，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他对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林默，漫不经心地问道：“小林，你觉得，曹海镇这边，芝麻山这个项目，他们最终会下决心干吗？”
年轻的助理林默连忙回过头，语气恭敬地回答道：“冯总，我个人感觉，曹海镇的付书记他们，应该是挺心动的。毕竟，这么大的投资，对他们那个贫困乡镇来说，诱惑力太大了。只是，就像您分析的那样，前期的基础设施配套投入确实不是个小数目，他们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来权衡利弊，以及向上级争取政策和资金支持。”
冯总闻言，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语气中充满了掌控一切的笃定：“他们会的。”
“冯总，您为什么这么肯定？”林默有些好奇地追问道。
冯总将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暮色沉沉的原野，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缓缓说道：“因为，‘政绩’这两个字，对于他们这些地方官员来说，其诱惑力，是任何其他东西都无法比拟的。芝麻山这个项目，一旦按照我们的规划成功打造出来，其规模和影响力，足以让付平的政治履历上，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这对于一个有抱负、有野心的地方主官来说，是无法抗拒的。”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商人特有的精明弧度，又补充道，语气中带着对人性弱点和社会规则的深刻洞察：“更何况，我今天在会上说的那些话，虽然听起来刺耳，但句句都是实话，也点中了他们之前那个方案的要害。不按照我的这个思路和格局来，他们芝麻山那个穷乡僻壤，想凭着他们原来那个小打小闹、自娱自乐的方案翻身，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这一点，他们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之前可能碍于面子不愿意承认，或者说，是缺乏更高层面的视野和魄力，没有看到更大的可能性罢了。”
“现在，我不仅把这个‘大蛋糕’给他们画出来了，也把通往这个‘蛋糕’的路给他们指出来了，甚至连吃‘蛋糕’的勺子都快递到他们嘴边了。如果他们连这点决心和担当都没有，抓不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他们也就白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了。”
冯总的语气变得更加自信，甚至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断然：“所以，小林，你看着吧。这事儿啊，他们曹海镇，不仅会干，而且最终一定会想方设法，按照我们提出的条件和规划来干！如果芝麻山这个项目，他们最终要是敢不干，或者说，不按照我的这个大格局来搞，最终还能让他们给搞成了，那我冯建国的名字，从今往后，倒着写！”
车厢内再次恢复了安静，只有高性能的引擎在平稳地轰鸣着，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猛兽，载着这位老谋深算的“资本猎手”和他对曹海镇未来命运的精准预判，在沉沉的夜色中，风驰电掣般地驶向灯火辉煌的繁华都市。
下午五点，距离冯总那辆迈巴赫消失在曹海镇政府大院门口，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喧嚣渐渐散去，办公楼内的人也开始陆续下班，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付平的办公室，位于这栋三层小楼的二楼东头。房间不大，大约二十来个平方，陈设也极其简单：一张略显陈旧的红木办公桌，桌面玻璃板下压着几张工作安排表和一张全家福照片；桌后是一把同样款式老旧但坐垫还算厚实的皮面转椅；靠墙立着一个半旧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各种政策文件汇编、法律法规条文和一些党史、经济类书籍，大多都翻看得起了毛边；对面墙角则随意地摆着几把供来访者坐的普通木质靠背椅。
夕阳的余晖，透过那扇朝西的窗户，顽强地挤了进来，将窗棂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斜斜地投射在水泥地面上，也给房间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昏黄而略显萧索的色调。
付平独自一人坐在办公桌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利用下班前这点安静的时间批阅文件，也没有拿起电话向下属布置工作，甚至连电脑都没有打开。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眉头却紧紧地锁着，像两把锋利的小刀，在他宽阔的额头上刻下了深深的“川”字。他面前的茶杯里，残余的茶叶早已泡得发白，水也凉透了，但他似乎浑然不觉。
冯总今天在会议室里画下的那个“三个亿”的投资大饼，实在是太香了，香气扑鼻，令人垂涎。付平毫不怀疑，换做曹海镇任何一个其他的干部，甚至换做县里大多数的领导，恐怕早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砸得晕头转向，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想要一口将其吞下了。
但付平不是一般人。他骨子里，是一个极其谨慎的人。
谨慎本身并不可怕，在波诡云谲的官场和复杂多变的市场经济大潮中，谨慎甚至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优点，是规避风险、行稳致远的压舱石。真正让人为难的，不是谨慎，而是“谨慎地看出了其中的问题”。如果能明确地指出这个“馅饼”存在一二三条显而易见的风险，比如说资金来源可疑、合作模式明显不公平、对方公司有过不良的商业记录等等，那付平反而能安心。他可以针对性地去组织力量调查核实，可以在后续的谈判中据理力争，可以提前设置好各种防火墙和退出机制。
然而，付平此刻所面临的真正困境，恰恰在于——他明明已经调动了自己从政十多年来积累的所有经验、智慧和理性，对冯总一行以及他们提出的这个“芝麻山超级项目”进行了反复的审视和推敲，却依旧看不透这个看似完美无瑕的“馅饼”背后，是否真的隐藏着什么尖牙利齿，或者说，他找不到任何可以直接否决或质疑的明显破绽。
冯总和他带来的那个团队，无论是从言谈举止、专业素养，还是从他们所展现出来的中旅景程集团的雄厚实力和既往业绩来看，都显得无可挑剔。他们提出的合作条件，虽然对曹海镇来说压力巨大，但如果站在投资方的角度去考量，要求地方政府先行完善基础设施配套，似乎也合情合理，并不过分。毕竟，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
看不出明显的问题，就意味着无从下手去防范。这才是最麻烦的，就像你身处一片浓密的迷雾之中，隐约感觉到周围可能潜藏着未知的危险，让你心生不安，惶恐不已，却又看不清、抓不住危险的实体，只能任由那份不确定性在心中蔓延、发酵。
三个亿的投资！这和他付平之前费尽心力推动的那个总投资额不过五千万的芝麻山村生态旅游初步规划，简直是云泥之别，不可同日而语。如果是五千万的项目，曹海镇咬咬牙，东拼西凑，勒紧裤腰带过几年苦日子，或许还能在基础设施配套上努努力，争取把项目搞起来。但现在，冯总张口就要曹海镇先行投入数千万，甚至可能接近原先设想的整个项目总造价的资金，去搞那些高标准的路、水、电、气、污配套。这笔钱，从哪里来？
这已经不是一场小打小闹的赌局了。这几乎是押上了曹海镇未来几年、甚至更长时间的财政潜力和发展前途，甚至可能需要他付平厚着脸皮，一次次地跑到县里、市里，去向更高级别的领导哭穷、叫苦、要政策、要资金。一旦这个项目在中途出现任何变故，无论是中旅景程方面的原因，还是曹海镇自身的原因，导致项目失败或者烂尾，那么，曹海镇将元气大伤，短期内再无翻身可能。而他付平，作为这个项目的主要决策者和推动者，也必将难辞其咎，甚至可能因此断送自己的政治生命。这个责任，太重了，重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赌不起。至少，在没有看清楚所有风险之前，他不敢轻易下这个注。
熟悉付平的人，圈内圈外，都说他付书记“胆子大”，“有魄力”，“敢想敢干”。的确，回顾他主政曹海镇这几年来的工作，从最初力排众议，大胆引进一批名牌大学的应届毕业生到偏远落后的村里挂职锻炼，探索乡村振兴新路径；到后来顶着各种压力，在全县率先拍板推行一些在当时看来颇具争议的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土地流转新模式等措施，无不体现出他异于常人的魄力和敢为人先的决断力。
但只有付平自己心里最清楚，他的“胆子大”，从来都不是“愣头青”式的莽撞和蛮干。每一次看似冒险的决策背后，都有着冷静到近乎苛刻的缜密思考和对各种潜在风险的精确评估与周全预案。
就像当年那个“大学生进村”项目，虽然在镇里、甚至在县里都引起了不少反对和质疑的声音，很多人担心这些象牙塔里出来的毛头小子，不懂农村，不接地气，到了村里只会添乱，甚至可能闹出一些无法收拾的乱子。但付平当时就很清楚，这个项目的最大风险是什么，最坏的结果又会是什么。无非就是项目最终效果不佳，大学生们在基层受了些挫折，浪费了一些有限的人力物力财力。这些损失，对于家大业大的曹海镇来说，完全承担得起；他付平个人，也完全承担得起由此可能带来的相应责任。更重要的是，整个项目的推进过程，从人员选拔、岗位安排、工作指导到后勤保障，主动权都牢牢掌握在曹海镇党委、政府自己手中，所有的风险，基本上都是可识别、可预估、可控制的。
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次与中旅景程的合作，与冯总抛出的这个“三个亿”的超级项目，完全是另一种性质。
付平在心里打了一个或许不太恰当，但却异常形象的比喻：这三个亿的投资，就像一只烤得外焦里嫩、香气四溢、油光锃亮的肥美烧鸡，散发着致命的诱惑。而曹海镇，就像一个只有两三岁、嗷嗷待哺的孩子，突然之间，有人不由分说地硬塞给他这么一只远超他肠胃消化能力的烧鸡。他能吃得下吗？会不会因为贪图美味而狼吞虎咽，结果被活活噎死？
他看不透冯总和那个实力雄厚的中旅景程集团，此番屈尊降贵来到曹海镇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其背后真实的意图到底是什么。是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慧眼识珠，看好了芝麻山村的独特资源和发展潜力，真心实意地想在这里投资兴业，做一番大事业？还是有其他什么更深层次的商业考量，甚至……甚至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陷阱和阴谋？比如，利用地方政府急于招商引资、发展经济的迫切心理，诱使地方政府先行投入巨额资金完成前期所有的基础设施建设和“三通一平”工作，然后他们再以极低的成本轻松介入，坐享其成？或者干脆，这本身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资本游戏，目的是套取地方政府的配套资金或者骗取银行的贷款？
付平越想，心头的那团迷雾就越浓。他知道，一旦曹海镇真的按照冯总的要求，投入巨资完成了所有的配套设施建设，那么，曹海镇的命运，就等于和冯总、和中旅景程，彻底捆绑在了一起，再也无法轻易分割。在后续的项目推进、建设施工、运营管理、利润分配等一系列关键环节中，曹海镇能有多少话语权？能争取到多少实际的利益？一切，都得寄希望于对方的商业信誉、专业能力和所谓的“良好合作意愿”。这种将自己的命运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的被动局面，让付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度不安和焦虑。
有时候，事情“太好”，好到超出常理，反而会加剧决策者的为难和疑虑。
巨大的利益诱惑，像一个魔鬼的声音，在他耳边反复地低语、拉扯：
“付平啊付平，你想想，如果这个项目真能按照冯总描绘的那样，成功落地并顺利运营，那对曹海镇来说，意味着什么？那简直就是天翻地覆、脱胎换骨的变化啊！”
“曹海镇，将一跃成为全市、乃至全省的招商引资明星乡镇，成为乡村振兴的标杆和典范！”
“你付平，还有戴冠宇、吴冲这些跟着你一起打拼的班子成员，都将因此积累起丰厚得令人眼红的政治资本！”
“更重要的是，这个项目将直接和间接创造出成百上千个就业岗位，极大地带动周边区域的餐饮、住宿、交通、物流、农副产品销售等一系列相关产业的快速发展，为当地老百姓带来实实在在的经济收入和福祉！”
“甚至，一个运营良好的大型文旅基地，其每年产生的税收，就足以供养整个曹海镇的日常财政开支，让镇里在改善民生、兴办教育、发展医疗等方面的投入上，更有底气，更有作为！”
“而你付平个人，凭借这份耀眼夺目的政绩，在不久的将来，高升一级，调任到县里某个重要的局委办担任一把手，甚至直接被破格提拔为副处级领导干部，几乎是板上钉钉、水到渠成的事情！”
……
但是，另一个更加理性的声音，则在不断地提醒他拒绝的风险：
“可是，付平，如果你仅仅因为这份‘看不透’的谨慎，因为那些尚未证实的疑虑，就草率地选择拒绝这次合作，或者在谈判中提出过于苛刻的条件，导致合作最终告吹，那你又将面对什么样的局面？”
“你将与几乎所有人的期盼和梦想为敌。镇长戴冠宇会怎么想你？副镇长吴冲会怎么想你？镇上的其他干部群众又会怎么想你？他们会不会认为你付平思想保守、不作为、不敢担当，白白错失了曹海镇千载难逢的发展良机？这种来自内部和外部的巨大压力，同样是你难以承受的。”
而如果他选择同意，就必须义无反顾地承担起那份未知的、但却可能真实存在的巨大隐患。万一，真的在某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项目失败，那么，他付平，就将成为曹海镇历史上最大的罪人，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付平烦躁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在不大的办公室里来回踱着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
他下意识地用右手揉捏着自己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试图缓解那阵阵袭来的头痛。
他又伸出手指，用力地刮蹭着自己的眉心，这是他每当感到极度焦虑和为难时，下意识会做出的习惯性动作。
他的两只手的手指，也不停地相互搓动着，显示出他内心深处极度的不平静和挣扎。
这个蛋糕吃不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