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的秋天,像是个过了气的女明星,总想在退场前再挣扎一下,于是把阳光调到最饱和的模式,明晃晃地泼在省委大院的梧桐树上。光线穿过百叶窗,在付平的办公桌上切割出长短不一的琴键,他正用一根手指,在这些虚幻的琴键上弹奏着一首名为《下午三点的无聊与安逸》的交响曲。
自从把赵光明那几个深埋的雷一一拆除,干部一处像是经历了一场局部台风过境,风停了,雨住了,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紧张潮湿的气味,但大部分人都觉得,天晴了。付平的生活也随之进入一种近乎平淡的轨道,就像一辆跑完了拉力赛的赛车,被拖进车库,盖上防尘布,只剩下引擎在内部缓慢而均匀地降温。他处理着那些不痛不痒的日常文件,批阅着那些四平八稳的考察报告,感觉自己像个高精度的复印机,唯一的区别是,他需要手动签名。
就在他以为今天也会像昨天和前天一样,在文件的油墨香和键盘的敲击声中平稳滑向黄昏时,桌上的红色电话机,那台平日里基本等同于装饰品的机器,突然发出了一阵尖锐刺耳的嚎叫。
这声音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办公室里昏昏欲睡的空气。周围几个同事的脑袋像向日葵一样,齐刷刷地转了过来。红色电话机,连接的是省委内部的最高指令系统,它不响则已,一响,通常意味着有什么常规程序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付平拿起听筒,一股电流的“滋”声过后,一个干练、急促,带着金属质感的女声传了过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一段预设好的程序代码。
“是干部一处的付平同志吗?”
“我是。”付平应道。
“请你立刻到王部长办公室来一趟。现在,马上!”
对方没有给他任何提问的机会,说完这句,电话就“咔哒”一声挂断了。那两个词——“立刻”、“马上”——如同两记重锤,砸在了付平的心上,溅起一圈圈涟漪。
他握着冰冷的听筒,愣了两秒。
王部长?省委常委、组织部长王建国。这个名字在省委大院里,本身就代表着一种绝对的权威。付平虽然在组织部工作,但作为一名副处长,他与这位最高BOSS的直接接触,几乎为零。通常情况下,即便是钱副部长找他,也会通过办公室主任或者提前打个招呼,断然不会用这种近乎命令式的紧急召见。
付平的心脏,像那台刚刚熄火的赛车引擎,又被瞬间点燃,开始剧烈轰鸣。他脑子里那群刚刚还在打盹的鸽子,被这声惊雷吓得扑棱棱乱飞。是赵光明的事还有什么手尾没处理干净?不可能,那件事已经由纪委介入,尘埃落定。是最近处理的哪位干部的任免材料出了纰漏?他迅速过了一遍,每一份材料都经过了反复核查,滴水不漏。还是说……有全新的,更棘手的任务?
他不敢再想下去。官场之中,上级的每一次非常规举动,都可能是一场风暴的前奏。你不知道风眼在哪里,也不知道风力有多大,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站稳了,别被第一时间刮倒。
他站起身,旁边的老张投来一个关切又好奇的眼神,压低声音问:“小付,怎么了?王部长办公室的?”
付平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他走到窗边,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白衬衫,确保每一颗扣子都严丝合缝,又用手捋了捋头发,对着玻璃上模糊的倒影确认自己的表情——不能太紧张,也不能太轻松,要有一种随时准备领受任务的干练和沉稳。
他走出干部一处的办公室,走廊里安安静静,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把空气中的微尘都染成了金色,像舞台上的追光。付平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向舞台中央,而导演,正坐在幕后最黑暗的地方看着他。
通往部长办公区的走廊,比下面的楼层更宽,地毯也更厚,踩上去悄无声息,仿佛能吸收掉人的一切焦虑和杂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味,这不是香水,而是一种常年累月熏染出来的,属于权力的味道。
王部长的办公室在走廊的最尽头。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三十岁上下,戴着金丝眼镜,神情严肃,正是部长的秘书。他看到付平,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点了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转身敲了敲那扇厚重的实木门。
“部长,付平同志到了。”
门里传来一个低沉而中气十足的声音:“让他进来。”
秘书推开门,为付平让开一条路。付平迈步进去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注意到,秘书并没有跟进来,而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地带上了门。
“咔哒。”
一声轻响,那扇厚重的实木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付平感觉自己像是进了一个潜水钟,被沉入了深海。办公室里的气压,瞬间变得不一样了。
这间办公室比钱副部长的要大上一圈,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更像一间书房。一整面墙都是顶天立地的红木书柜,里面塞满了各种烫金封皮的书籍和文件盒。墙上挂着一幅气势磅礴的山水国画,笔法苍劲,墨色淋漓,画中山峰险峻,云雾缭绕,看得久了,会让人产生一种被压迫的感觉。
办公桌宽大得像一张单人床,王部长就坐在这张“床”的后面。他六十岁左右,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虽然有些花白,但精神矍铄。他没有像付平预想的那样看着他,而是低头看着手上的一份文件。他的眼神深邃,脸上的线条如同刀刻,不怒自威。
而在办公桌旁的沙发上,赫然坐着常务副部长钱向东。钱副部长的表情比付平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严肃,甚至带着几分凝重。他看到付平进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但眼神里却透着一种付平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付平立正站好,微微躬身:“王部长,钱部长,您们找我。”
办公室里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只有中央空调发出轻微的送风声。王部长没有抬头,依旧看着他的文件,手指在宽大的桌面上,无意识地,一下,一下,轻轻敲击着。每一次敲击,都像是敲在付平的心跳上。
这种沉默,是一种无形的考验,比任何严厉的质问都更具压力。付平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开始微微冒汗,但他强迫自己站得笔直,目光平视前方,呼吸均匀。
他瞥见了王部长面前那个古朴的陶瓷烟灰缸,里面摁灭了三四个烟蒂,看烟灰的形态,显然是刚熄灭不久。这说明在自己来之前,这里的两位领导已经进行过一番并不轻松的谈话。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十几秒,像十几分钟一样漫长。
终于,王部长放下了手中的文件,抬起眼,目光像两道探照灯,直直地射向付平。那目光里没有情绪,却有着洞穿一切的力量。
“付平同志,坐吧。”
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但那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却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
付平依言在钱副部长对面的那张单人沙发上坐下,只坐了三分之一,腰背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
“这阵仗……看来不是小事。”他心里想,“究竟是什么事,能让省委组织部的‘一、二把手’摆出这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来审我一个副处长?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吧。”
他做好了迎接一场风暴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