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像是哪个缺德孩子打翻了劣质红糖罐子,颜色齁甜齁甜的,糊了吧唧地泼洒在西边天空。戴冠宇骑着那辆老掉牙的自行车,车轮子吱呀吱呀地叫唤,像是在跟夕阳赛跑,抢着在天黑之前冲进镇政府家属院。车把手上那锈迹斑斑的车铃,像是得了老年痴呆,叮铛叮铛地响了三下,有气无力的,像老头子咳嗽。戴冠宇心想,这破铃铛和这辆车一样,都是上了年纪的玩意儿,指不定哪天就跟自己的老寒腿一起罢工,撂挑子不干了。
刚拐进院子,三楼那扇熟悉的窗户就探出一个烫着廉价羊毛卷的脑袋。李秀兰那嗓门,比他那破车铃还脆生,老远就喊开了:“老戴!灶上煨着汤呢!快点回来!”
戴冠宇仰着脖子,朝楼上应了一声,声音还没落地,就被隔壁王大妈家那破锣嗓子一样的秦腔收音机给吞没了。他把自行车推到楼道口,弯腰咔哒一声锁好,又像个老农检查庄稼似的,拍了拍车座,确认锁稳当了。上个月赵科长家那辆崭新的自行车,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不见了踪影,这事儿让家属院里的自行车们都开始有了危机感,生怕下一个倒霉蛋就是自己。
八十年代盖的筒子楼,楼梯又窄又陡,水泥台阶被无数双脚磨得锃亮,像是抹了一层猪油。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了红砖,一块块的,像是老人脸上那些难看的斑点。每次爬楼,戴冠宇都能闻到一股家属院特有的味道,那是混合着各家各户飘出来的炒菜味、廉价洗衣粉的香精味,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霉味,这味道复杂又难言,但对于戴冠宇来说,这就是家的味道,虽然这味道有时候让他觉得有点喘不过气。
推开家门,四四方方的客厅里,墙上那老式挂钟的铜摆,慢悠悠地左右晃荡,发出沉闷的“咔哒咔哒”声。李秀兰端着一个硕大的青花海碗,从厨房里钻出来,身上的围裙沾满了油星子,在昏暗的灯光下,亮晶晶的。八仙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土豆烧牛腩,汤汁浓稠,汪着一层红亮亮的油光;青椒炒蛋,鸡蛋黄澄澄的,像是裹了一层金箔似的;蒜蓉油麦菜,碧绿生青,水灵灵的;腌萝卜切得细如发丝,在蓝边碟子里堆成一个小山,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今儿菜色不少啊。”戴冠宇换上那双穿了多年的旧拖鞋,脚后跟都磨破了,他把公文包随手挂在门后的木钩上,那木钩也是老物件了,漆都掉得差不多了。
“徐婶儿家小子考上了省重点,说是要谢我上次帮他孙子挂号,送了块牛腩过来。”李秀兰把那海碗“咚”的一声放在桌角,瓷碗和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快去洗手,脏死了。”
戴冠宇点点头,摘下那副老花镜,准备去盥洗室。镜子里映出他那张略显浮肿的脸,眼袋耷拉着,像挂了两个小布袋,里面装满了疲惫和无奈。下午开会时,付书记那张严肃的脸,还有他嘴里蹦出来的那些话,又在戴冠宇脑子里冒了出来:“扶贫攻坚是硬任务,谁也别想着应付差事,糊弄鬼呢!”
他烦躁地甩甩头,打开水龙头,用凉水狠狠地拍了拍脸。冰凉的水珠顺着发际线往下淌,钻进衬衫领口,激得他打了个哆嗦,倒是清醒了不少。
“你今儿怎么晚了?开会又拖堂了?”李秀兰已经坐在桌前,拿着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筷子尖敲得碗沿叮叮作响,“饭都要凉了,快点吃吧。”
戴冠宇走到窗边,一把扒开那廉价的蓝布窗帘,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漫过搪瓷碗沿,给热气腾腾的饭菜镀上了一层暖黄色的光晕。他忽然想起上午走访的孙咀村,想起孙有生家那摇摇欲坠的泥巴墙,墙上裂着一道道蜈蚣似的缝,北风一吹,就呜呜地叫唤,挂在梁上的那几块腊肉也跟着晃悠——那肉都风干成黑褐色了,硬邦邦的,说是要留着过年祭祖,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吃。
“发什么癔症呢?问你话呢,耳朵聋了?”李秀兰见他半天没动静,又拿筷子敲了敲碗沿,手腕上那只银镯子叮叮当当地响,那是她结婚的时候,戴冠宇的母亲送给她的,她一直戴着,洗碗做饭都不舍得摘下来。“昨儿剩的萝卜缨子包子,要不要熥两个?就着汤吃也挺好。”
“就着汤吃挺好。”戴冠宇回过神来,舀了一勺番茄蛋花汤,热气扑在眼镜片上,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他低头数着碗里的蛋花,心里乱糟糟的,突然冒出一句:“你说这烂泥巴墙,咋就扶不上檐呢?”
“啥玩意儿?”李秀兰夹了一块牛腩,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的,像只偷吃东西的小仓鼠。
“没事,我自己嘀咕。”戴冠宇揉了揉眉心,觉得更烦躁了,“今儿忙了一天,跑了趟孙咀村,那个孙有生家真是……家徒四壁,连个像样的椅子都没有,一家老小就蹲在地上吃饭,那日子,没法说。”
李秀兰嗤之以鼻,咽下嘴里的牛腩,不屑地说:“你们这些当官的,就知道扶啊扶的,也不看看谁值得扶,有些人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你扶他干啥?”
“你说,我们这日子过得,算是好的吧?”戴冠宇突然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李秀兰的筷子顿在半空,狐疑地看着他:“咋的,吃饱了撑的,又想起啥哲学问题了?一天到晚,脑子里也不知道想些啥。”她拣了一片油麦菜,放在戴冠宇碗里,“讲究那么多干啥,能吃饱穿暖就成。你这公家人,一个月工资稳当当的,旱涝保收,比那些打零工的强多了,知足吧。”
戴冠宇又舀了一勺番茄蛋花汤,热气再次扑在眼镜片上,雾蒙蒙的,他更看不清碗里的蛋花了。他低着头,继续数着碗里的蛋花,嘴里又冒出一句:“你说这烂泥,咋就扶不上墙呢?”
“当啷”一声脆响,瓷勺猛地砸在汤碗里,汤汁溅出来,落在桌布上,洇出一片难看的红渍。李秀兰“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太猛,烫得蓬松的羊毛卷发梢差点扫到吊灯,嗓门也跟着尖利起来,像是要捅破天花板似的:“戴冠宇!你啥意思?啥叫烂泥扶不上墙?你这是指桑骂槐,骂谁呢?”她双手叉腰,胸脯剧烈起伏,围裙上的油星子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寒光,像是给她身上披了一层无形的盔甲。
“秀兰,你误会了,我说的是孙咀村的贫困户……”戴冠宇连忙解释,声音弱了几分,气势上明显矮了一截。
“少跟我扯官腔!谁稀罕听你那些官话!”李秀兰一把抓起那盘腌萝卜,狠狠地往桌上一墩,“砰”的一声,萝卜丝儿蹦出来,溅到墙上那张褪色的结婚照玻璃上,白色的萝卜丝和黑白照片,显得格外刺眼。“上个月我弟媳住院,找你托关系安排个床位,就那么点小事,你倒好,板着脸说什么要避嫌,要秉公办事,装得跟圣人似的!当初追我的时候,咋没嫌弃我是泥巴?”
客厅里的老式挂钟依旧不紧不慢地滴答作响,像是冷静的旁观者,又像是在无情地计时,记录着这场家庭战役的持续时间。窗外电线杆上的喇叭,突然响了起来,开始播放县里举办的文艺汇演预告,女播音员甜腻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耳。
“我没嫌你家,你别多想。”戴冠宇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我只是今天看了太多真正的穷人,心里有点……感慨。”
“那你倒是说说,啥叫真正的穷人?穷成啥样才叫真穷?”李秀兰眼圈也红了,她抬手擦了把眼角,动作粗鲁,眼角的细纹更明显了,“我爹当年推个小车,走街串巷送豆腐,风里来雨里去,一家七口人,挤在不到十平米的破平房里,屋顶漏雨,墙壁透风,连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冬天我和我姐仨挤在一个被窝里,冻得瑟瑟发抖,这叫不叫穷?你见过吗?你体会过吗?”
戴冠宇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阵阵的,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子在里面爬。他目光躲闪,盯着墙上那张挂了多年的“五好家庭”奖状,红绒布的边角已经泛白褪色,像是他们这段婚姻的写照。窗外的广播还在一遍遍地播放着县里扶贫先进事迹,女播音员甜腻的普通话,混杂着李秀兰压抑的啜泣声,搅得他脑仁疼。
“不说那个了,都过去多少年了。”戴冠宇试图转移话题,他知道跟李秀兰争论这些陈年旧事,只会让情况更糟糕,“今天开会,县里下了新任务,跟扶贫有关的。”
“什么新任务?又要折腾啥?”李秀兰吸了吸鼻子,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但语气依然带着明显的怒气。
“是这么回事……”戴冠宇摘下眼镜,在衬衫衣角上蹭了蹭,镜片上糊了一层油污,越擦越花,“今儿付书记说要搞结对帮扶,说是要动真格的,彻底打赢脱贫攻坚战。我就提议,要不就干部包户,责任到人,立军令状,完不成任务就扣年终奖……”
李秀兰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她抹了把脸,眼角的睫毛膏在眼下晕开两团黑云,活像两块脏兮兮的煤球。“军令状?”她嗓子还带着浓重的哭腔,听起来沙哑又尖锐,“你当自己是杨家将啊?还军令状?我看你是官迷心窍了!”
“每人负责一户贫困户,半年时间,要是帮扶对象脱不了贫,就扣年终奖。”戴冠宇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责任书,纸张已经被汗水浸湿,边缘都卷曲了,责任书上“戴冠宇”三个钢笔字,被油渍洇开,模糊不清,“我要帮扶的是孙咀村孙友生家,就是我今天去的那个。”
李秀兰的指甲“噌”的一声,在责任书上掐出了一个深深的月牙印,纸张发出细微的撕裂声。她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责任书上那串醒目的数字,像被烙铁烫到似的,猛地缩回手:“三万?!你答应帮孙友生家增收三万?戴冠宇,你疯了吧!咱家去年除去日常开销,省吃俭用,扣扣搜搜,也就剩下这么点!你张口就是三万,你当这是大风刮来的啊!”
戴冠宇苦笑道,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和疲惫:“付书记让每个人都写个数,说是要体现决心,我就随便写了个,我一看前面老吴写了两万五,心想也不能比他少,就多加了五千……谁知道,这领导还当真了。”
李秀兰突然抓起桌上的汤碗,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大口番茄蛋花汤,油花沾在嘴角,亮晶晶的,像是抹了唇油。“我说这付书记怎么突然请你们吃饭,还说是要给大家鼓劲加油,敢情是鸿门宴啊!明着是请客吃饭,暗地里是挖坑让人跳!真是老狐狸!”
戴冠宇盯着碗里已经凉掉的饭菜,猛地想起孙有生家那碗清汤寡水的野菜稀饭,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哎,这年头,吃得差的人多了去了,谁也不容易。”他嘟囔着,声音很小,像是说给自己听。
“你知道啥?你以为现在日子苦?你那是没经历过真正的苦日子!”李秀兰放下碗,重重地擦了擦嘴,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然带着抱怨,“我娘家那边,六十年代闹饥荒的时候,饿死多少人啊!我姥姥为了活命,都吃观音土过来的,那才叫苦呢!现在谁家还真饿肚子啊?不就是比咱们日子紧巴点,手头拮据点嘛。”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再说,那些穷人,懒人也多,好吃懒做,不思进取,你扶得过来吗?还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不一样。”戴冠宇摇摇头,语气坚定了一些,“现在的贫困,不光是吃不饱饭,是全方位的,是精神上的,是观念上的,是机会上的……他们缺的不仅仅是钱,是希望,是出路。”
李秀兰不说话了,她低着头,两手无意识地摆弄着桌布上的褶皱,把原本平整的桌布,揉搓得皱皱巴巴的。半晌,她抬起头,看着戴冠宇,语气平静了一些,问:“那你打算咋办?这三万块,你准备从哪儿抠出来?”
“还能咋办?军令状都立了,硬着头皮上呗。”戴冠宇夹了一块牛腩,肉已经凉透了,吃在嘴里,又冷又硬,味道寡淡。
客厅里陷入了沉默,只有挂钟还在不紧不慢地滴答作响。李秀兰起身收拾碗筷,碗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打破了屋里的沉寂。
“年终奖多少钱来着?”她忽然问,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像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去年是五千。”戴冠宇回答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要是扣了,今年的旅游计划就泡汤了……”李秀兰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遗憾。
“还早着呢,还有半年时间,不会扣的,肯定能想出办法的。”戴冠宇安慰道,但心里其实一点底都没有,三万块,半年时间,对于一个贫困户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晚饭后,李秀兰在厨房洗碗,哗啦啦的水声和碗碟的碰撞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戴冠宇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翻看着那本皱巴巴的扶贫手册。书房其实只是一个改造的储物间,空间狭小,堆满了各种文件和书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纸张的霉味。老旧的台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灯光昏暗,在泛黄的扶贫手册上投下黯淡的光圈。责任书上的那个数字“三万”,像针一样刺痛着他的眼睛,这可不是小数目,对于他们这个并不富裕的家庭来说,更是一笔巨款。
“孙友生家有几亩地?种的啥?”他自言自语道,翻开那本厚厚的县志,想要查阅孙咀村的具体情况。县志上关于孙咀村的记载寥寥无几,只有几行字,说那里土地贫瘠,石灰岩地质,不适合种植农作物,是县里出了名的穷窝窝。
皎洁的月光爬过窗台上的君子兰,在摊开的报表上投出锯齿状的影子,摇曳不定。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地放着缠绵悱恻的黄梅戏,李秀兰还在厨房里忙碌,塑料盆和碗筷碰撞,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
戴冠宇在纸上记下几个可能的扶贫项目:养鸡、种植中药材、手工编织……但每一项都需要启动资金和劳动力,对于一贫如洗的孙友生家来说,怎么操作,从何入手,他心里一片茫然。
突然,“啪”的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摔碎了。戴冠宇吓了一跳,连忙探出头,看见李秀兰愣愣地站在厨房里,手里举着半个蓝边碗,碎片散落在地上,洗洁精的泡沫顺着灶台往下淌,像是白色的眼泪。
“咋了?怎么了?”戴冠宇连忙跑过去,关切地问道。
“碗碎了。”李秀兰嘴唇抖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这套碗是结婚的时候,你妈给的,说是老物件,让我好好留着……”
“没事,碎了就碎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回头我再给你买一套新的。”戴冠宇安慰道,拿起扫把和簸箕,帮她清理碎片。
“明儿我去庙里求个签,问问菩萨。”她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手指在围裙上蹭了蹭,神情有些恍惚,“孙咀村那地方……听说早年闹过黄大仙,邪门得很。”
戴冠宇没接话,只是默默地扫着地上的碎片。迷信这事,他作为一名党员干部,自然是不信的,但李秀兰外婆是给人看事的,在当地小有名气,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在她骨子里扎根太深,很难改变。
“你那责任书上说,必须让他家收入超过两千八一个月?才能算脱贫?”李秀兰忽然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试探。
“倒也不是,没那么死板。”戴冠宇解释道,“是年收入达到脱贫标准线以上,具体咋实现,怎么帮扶,得我们自己想办法,想点子。”
李秀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你们单位那个扶贫专项资金,能不能用上?听说上面拨了不少钱下来呢。”
“那是专款专用,要是有指标,能批下来一部分,确实能帮上忙,解决燃眉之急。”戴冠宇叹了口气,语气无奈,“但程序复杂,得层层审批,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批下来。”
“找找关系呗。”李秀兰擦干手,洗洁精的味道还残留在空气中,“你平时帮人办了不少事,也该有人还你人情了,这时候不用,啥时候用?”
戴冠宇看着妻子,突然觉得她比自己想得通透,也比自己想象的要……务实。
“我这两天去趟孙咀村,再去看看,仔细了解一下那老太太家里的具体情况,看看有没有啥能帮上忙的地方。”戴冠宇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犹豫。
戴冠宇一愣,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你去干啥?那地方路不好走,又脏又破,你去了干啥?”
“我娘家三姑,前些年做过编织合作社,手艺好着呢,村里不少妇女都跟着她学了手艺,挣了些钱。”李秀兰道,语气平静,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坚定,“我寻思着,要是那老太太手脚还利索,眼神儿也不错,可以教她编些简单的东西,比如草帽、篮子啥的,拿到集市上卖,也能补贴家用,总比干等着强。”
戴冠宇看着妻子,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刚才还为了亲戚住院的事情闹别扭,吵得不可开交,这会儿却主动提出要帮他分忧,甚至要亲自下乡去帮扶贫困户。
“那……谢谢你。”他干巴巴地说,语气生硬,显得有些别扭。
“谢啥,又不是帮你。”李秀兰白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我是看那老太太可怜,一把年纪了,还要照顾孙子,日子过得太苦了。再说了,你这一扣年终奖,还不是全家跟着受罪?我也不想跟着你喝西北风。”
戴冠宇忍不住笑了,心里那点郁闷和烦躁,也消散了不少。“就你实在,刀子嘴豆腐心。”
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推开窗户,一股带着泥土气息的夜风吹进来,吹散了屋里的霉味和油烟味。家属院里,几个老头正在路灯下打牌,吵吵嚷嚷的,骂骂咧咧的声音传上来,夹杂着牌桌碰撞的噼啪声。远处县城的霓虹灯一闪一闪,像是眨着眼睛,与天上的星星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人间,哪是天上。
戴冠宇看着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脸,和墙上那面鲜红的“为人民服务”锦旗叠在一起,被月光拉得老长,显得有些模糊,有些失真。家属院外,隐隐约约传来收破烂的梆子声,当当当,一声一声,像是给这出戏敲着更点,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凄凉。
“老戴,”李秀兰在他身后问道,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问,“你说咱们这么忙活,一天到晚,为了工作,为了任务,为了扶贫,到底是为啥呢?图啥呢?”
戴冠宇转过身,看着这个陪他走过十年风风雨雨的女人,看着她眼角的细纹,看着她鬓角的白发,突然觉得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为了年终奖?为了完成任务?为了那个素未谋面的老太太和她孙子?还是为了那个写在责任书上的,虚无缥缈的“小康社会”?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大概……是为了问心无愧吧,为了心里能踏实点,睡个安稳觉。”
收音机里的黄梅戏唱到了高潮,女声婉转悠长,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