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零七分,一辆黑色的公务车缓缓驶入镇政府大院,轮胎碾压地上的小石子发出细碎的响声,像是老人嘴里含着花生米咀嚼。紧接着,第二辆、第三辆,一共五辆车前后进入院内,像一条黑色的长龙,在西斜的阳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
大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麻雀在老槐树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在讨论这支车队的来历。
第一辆车的车门猛地打开,"嘭"的一声响,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像是被风吹散的棉絮。付平首先钻出车门,他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魁梧,肚子微微凸起,脸上带着几分酒气和倦意。他站稳身子,下意识地拍了拍西装裤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皱着眉头望了望天空,仿佛在计算今天的太阳要落山的时间。
"都已经四点多了..."付平小声嘀咕,似乎对时间流逝感到惋惜。
其他几辆车也陆续停下,车门一个接一个地打开,一群人从车里钻出来,都是镇上的领导班子成员。他们大多面色红润,脸上泛着油光,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酒气和烟味,像是在酒席上厮混了一整天的酒囊饭袋。
吴冲走在最后,他比付平矮半个头,身形瘦削,颧骨高耸,看起来倒像个读书人。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领口敞开着,露出锁骨上一道浅浅的晒痕,像是被太阳亲吻过的痕迹。他下车时,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包的样子像是塞了砖头一般膨胀变形。
二楼的办公室里,有人早就趴在窗户边上偷瞧着院子里的动静。小李,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工作还不到两年,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总是喜欢对领导们背后指指点点。他此刻正眯着眼睛,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窗观察着院子里的一举一动。
“嘿!回来了回来了!”小李兴奋地嚷嚷着,同时用手肘使劲儿地推了推身旁正埋头苦干的老张。他的语气里明显夹杂着几分幸灾乐祸:“你瞧瞧,这些领导一个个胡吃海喝到这个点儿才晃晃悠悠地回来!哼,咱们可倒好,还得在这苦哈哈地拼命干活儿呢,真是干个锤子哟!”说完,他气呼呼地从满是灰尘的办公桌上一把抓起一只破旧的搪瓷茶缸,仰起脖子便咕咚咕咚地猛灌了一大口冰凉的茶水。由于喝得太急,不少茶水顺着他张开的嘴角流淌下来,滴滴答答地溅落在桌面那堆积如山且杂乱无章的文件上面,迅速洇湿开来,形成了一片颜色颇深的水渍。
听到动静,老张缓缓地将身子转过来一半。这位年逾五旬的老人,在这座小镇的政府部门已经辛勤工作了二十多个年头。岁月如刀,无情地在他那张饱经风霜的面庞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皱纹,看上去就如同干涸河床上纵横交错的纹路一般。他微微眯起眼睛,斜睨了小李一眼,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此刻却忽然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神情。
“嘿,你这臭小子啊!”老张头猛地抬起头来,那略带苍老的颤音就像被风吹动的破旧窗户纸一般沙沙作响,“人家领导那可是忙着正儿八经的大事呢,哪容得了你在这儿瞎嚼舌根呀!”老张头的嗓音因为长年累月遭受烟熏火燎而变得异常沙哑,听起来仿佛风箱破了个大口子正在漏气似的。
小李一听这话可不乐意了,只见他嘴巴一撇,满脸不服气地压着嗓子低声反驳道:“哟呵,老张头,您老可别在这儿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啦!依我看呐,他们那帮人纯粹就是找个由头到下面去吃喝玩乐罢了,拿着公家的钱肆意挥霍,给自己打牙祭呢!难道您心里还能没点数不成?”说着,他还顺手将手中的茶缸用力往桌上一放,只听“咣当”一声脆响,震得整个桌子都跟着抖了三抖。这突如其来的响动,惊得原本安静趴在窗台上晒太阳的一只苍蝇如临大敌般嗡嗡地飞了起来。
老张头无奈地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便不再言语。他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此刻透露出一种历经千帆、看透世事的平静与淡然。过了好一会儿,老张头才缓缓开口说道:“唉,年轻人啊,到底还是年轻气盛,火气大得很呐!等你将来也活到我这个岁数的时候,自然就会对很多事情都看得开咯。”说完这番话,老张头便不再理会一旁仍旧愤愤不平的小李,而是转过身去继续埋头整理起他那一叠已经微微泛黄的文件来了。
院子里的领导们正专注于手头的工作或者彼此间的交谈,对于楼上那些无关紧要的闲言碎语自然是充耳不闻。即便是偶尔有那么一两句飘进了他们的耳朵里,以他们的身份和阅历,又怎会将其放在心上呢?此时,只见他们一个个迈着略微有些踉跄的步伐,不紧不慢、陆陆续续地朝着办公楼走去。
而在这群人当中,付平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他身板挺直,步伐矫健有力,大步流星地走在了队伍的最前方。很快,他便来到了楼道口前,毫不犹豫地伸手用力推开了那扇破旧不堪的木门。由于门轴已经年久失修,在被推动的瞬间,发出了一阵极为刺耳的“吱呀”声,那声音就如同乡下深更半夜时老妪痛苦的呻吟一般,让人不禁心生烦躁。
听到这阵难听的声响,付平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然后转过头去,对着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吴冲抱怨道:“瞧瞧这破门!早就应该换掉啦,每天开关的时候都叫得跟杀猪似的,真是烦死个人!”
吴冲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眼角的皱纹扩散开来,像是一把小扇子。"换门?我的付书记,你还真敢想。镇上那点经费,连修路都不够,哪儿还有闲钱管这破门?你当咱们是财神爷,能点石成金啊?”"他的声音带着点懒散的腔调,像是喝了酒的人才有的那种无所谓的态度。
"要不是上面突击检查,咱们办公楼连个像样的厕所都没有。"吴冲又补了一句,语气里有着一丝自嘲。
付平哈哈一笑,一巴掌拍在吴冲的肩膀上,力道不小,拍得吴冲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旁边贴满通知的墙上。"行啊,老吴,连经费的事儿都门儿清,看来你这副镇长没白干啊!懂得精打细算了!"
吴冲稳住身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去你的,别在这儿给我戴高帽。"他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汗水顺着他的手指滴下来,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像是闪闪发光的珍珠,"这鬼天气,穿着西装跑了一天,热死老子了。"
他们上了二楼,楼梯间里的灯管闪烁着微弱的光,忽明忽暗,像是风中的蜡烛,随时可能熄灭。付平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一股混合着烟草味、油墨味和陈旧纸张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这是基层办公室特有的味道。
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幅全镇地图,标注着各个村庄和主要道路。桌上堆满了文件和报表,像是一座小山,几乎要将桌面淹没。一台老式的台式电脑占据了桌面的一角,显示器上贴着几张便利贴,记录着各种需要记住的事项和电话号码。
付平一屁股坐在那把旧皮椅上,椅子发出"吱呀"一声响,像是在抗议他的体重。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塔山,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又摸出个打火机,"啪"地一声点上火。烟雾袅袅升起,在阳光下形成一缕缕金色的丝线。
吴冲站在门口,没急着坐下。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公文包,犹豫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该如何开口。最后,他深吸一口气,笑着说:"老付,那红包的事儿,咋整?"
付平闻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烟头上的火星子一跳一跳的,像是夜空中闪烁的星星。他把烟从嘴上拿下来,夹在手指间,斜眼看着吴冲,说:"这还用问?当然是赶紧给人还回去啊!咋的,你还想揣兜里啊?"
吴冲被他逗得脸一红,耳根子都红了,连忙摆手道:"瞎说什么呢!我这不是怕处理不好嘛!这事儿要是处理不好,回头还不知道人家咋说呢!"他一边说,一边把公文包往桌上一放,袋子口敞开着,露出里面一叠红彤彤的钞票,码得整整齐齐,大约有两三万的样子。
付平瞥了一眼那叠钞票,把嘴里的烟吐出一个烟圈,烟圈缓缓上升又消散在空气中。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你说说,请他们吃饭,让他们体验一下贫困户的生活,也算是为咱们的工作出点力。他们倒好,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塞个红包过来,搞得我跟贪官似的。这要是传出去,我还不得被人戳脊梁骨?。"
"这种事儿,越界了。"付平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眼神也变得锐利,像是一把出鞘的匕首。
吴冲点了点头,苦笑着说:"可不是嘛!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回头还不知道人家咋嚼舌头呢。说不定还以为你收了多少好处呢!到时候,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付平把烟头往桌上那个堆满烟蒂的瓷缸里一摁,烟蒂"滋"地一声灭了,冒出一股刺鼻的焦味。他站起身来,走到吴冲跟前,压低声音说:"行了,这事儿你别管了,我来处理。你赶紧去琢磨琢磨你那户懒汉的事儿吧,那才是真麻烦。"
一提起这茬,吴冲的脸顿时就跨了下来,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的猫,又像是被噎了一口干馒头,整个人都蔫了。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别提了,那户懒汉,真是懒得连饭都不想吃。我昨儿下去看了一趟,家里那叫一个乱,猪圈里的猪都比他勤快!"
"那老王头,怎么说呢,"吴冲想了想,斟酌着词句,"就是那种不管你怎么帮,他都不会好起来的人。给他送钱,他拿去买酒喝;给他找工作,他干两天就撂挑子;给他盖新房,他住着住着就弄得跟猪窝一样..."
付平哈哈一笑,拍了拍吴冲的肩膀,笑容里带着几分鼓励:"这样的难度,才配得上咱们老吴的本事嘛!咋的,怕了?你可是咱们镇上公认的能人啊,这点小事儿就难住了?"
吴冲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去你的!我怕啥?我就是烦,烦得头都大了!"他一边说,一边转身往外走,手里攥着那个公文包,刚迈出一步,又停下来,扭头看了一眼付平,欲言又止,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
付平靠在办公桌上,手里又点上了一根烟,烟雾缭绕,将他的脸笼罩在一层朦胧之中。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透过烟雾,敏锐地捕捉到了吴冲脸上的犹豫。他斜眼瞅着吴冲,慢悠悠地说:"咋的,老吴,有话就说,别在这儿扭扭捏捏,跟个大姑娘似的。吞吞吐吐的,像个娘们!”
吴冲被他这话噎得一愣,随即苦笑一声,走回到付平跟前,压低声音说:"老付,我说句实话,你今天这一出,是不是搞得有点过了?"
付平闻言一挑眉,烟头上的火星子微微一颤。他把烟从嘴上拿下来,夹在手指间,眯着眼睛看着吴冲,笑着问:"怎么,这些官老爷吃不了苦?一顿简单的农家饭就叫穷苦,真是笑话。"
"别忘了,他们自己选的路。"付平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冬日里结了冰的小河,表面平静,内里却有暗流涌动,"扶贫是什么?就是要真正体会贫困户的日子,不是走走过场,拍几张照片就算完事了。"
吴冲被他这调侃的语气激得翻了个白眼,忍不住提高声音道:"好好说话行不行!别在这儿给我扯东扯西!"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复又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真诚和担忧,"我是说真的,老付。你现在的威望足,这么做了也就做了,大家嘴上也不敢提啥反对意见。可我就担心,大家心里有疙瘩,慢慢积累起来,到时候就不好解开了。"
吴冲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话,"我知道你是为了工作,为了给扶贫增加点真实感。但这帮人,你也清楚,都是些什么德行。今天你把他们拉到最穷的村子里,让他们吃窝窝头、喝稀粥,回来一个个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付平听了这话,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渐渐收敛起来。他把烟头往茶缸里一摁,烟蒂"滋"地一声灭了,冒出一股刺鼻的焦味。他站直身子,拍了拍吴冲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几分郑重:"行了,我知道了。"
吴冲看着付平那张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脸,心里还是有些不安。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付平抢了先。
"你觉得我太冲了是吧?"付平问道,眼睛里闪烁着犀利的光芒,"可你有没有想过,正是因为太多人不愿意冲,才会有那么多问题悬而未决?"
他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天空,继续说道:"我知道大家都有怨气,觉得我这是出风头,是给上级看的。可我问你,老吴,咱们这一亩三分地的,要真按部就班地干,能有啥出息?上面喊了多少年脱贫,那些还在贫困线上挣扎的人,又该怎么办?"
吴冲默然,没有接话。
付平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却又透着一股子倔强:"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有这闲工夫,不如赶紧去琢磨琢磨你那户懒汉的事儿吧!要是再脱不了贫,咱们镇上的扶贫成绩单可就不好看了。"
吴冲闻言,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他叹了口气,嘟囔道:"那还真是个麻烦事儿。懒到连饭都不想吃的人,我也是头一回见。这种人,你说我们能扶得起来吗?"
"必须扶得起来!"付平斩钉截铁地说,眼神坚定如铁,"不管是拉,是拽,是抬,总之一定要把他扶起来!这不仅关系到他一家的生计,更关系到咱们整个镇的脱贫攻坚战!"
吴冲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往外走,手里攥着那个公文包,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这可真是个难差事儿啊..."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正望着窗外发呆的付平,犹豫了一下,轻声说道:"老付,那红包..."
付平头也不回,只是轻轻挥了挥手:"明天一早,亲自送回去,顺便做个思想工作。记住,不留情面,这种东西,沾不得,碰不得。"
吴冲点了点头,出了门,楼道里响起他那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踏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嗒嗒"的响声,像是敲在人心上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