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平此言一出，犹如一颗重磅炸弹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千层浪。林总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他身旁的王总也明显地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难以置信地看向林总。
林总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不悦和惊讶之色，语气也带上了一丝质问的意味：“付书记，您这是……这是什么意思？五千万的投资款，要求我们一次性全额到账，并且打入三方共管账户？这……这恐怕不太符合我们通常的项目投资操作惯例吧！据我所知，绝大多数项目投资，不都是根据项目的实际建设进度，分期分批拨付款项的吗？一次性让我们集团的账上趴上五千万的现金到曹海镇那个专项账户里，这资金的沉淀成本得多高啊？我们做企业的，每一分钱都是要精打细算，都是要实现滚动增值使用的。您这个要求，恕我直言，实在是有些……有些强人所难，也太不灵活了吧？”
王总也赶紧在一旁帮腔，语气中带着几分焦急：“是啊，是啊，付书记，徐书记。我们林总纵横商海几十年，投资过的项目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要求的。这……这样做，不仅占用了我们集团大量的流动资金，也大大增加了我们的财务风险和运营成本啊。能不能……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就在林总和王总极力辩解之际，一直沉默的徐向翰却适时地开口了。他面色平静，语气却异常坚定，旗帜鲜明地力挺付平：“林总，王总，付书记提出的这个要求，听起来可能确实有些‘特别’，与您以往的经验可能有所不同，但这也是我们县委县政府经过慎重研究，并借鉴了其他地区一些成功和失败的招商引资经验后，形成的一个基本原则。您也知道，现在各地大搞项目建设，最怕的就是出现‘半拉子工程’和‘烂尾楼’，不仅浪费了宝贵的土地资源，损害了政府的公信力，更重要的是，坑害了老百姓的切身利益。我们齐夏县，乃至整个黄州市，现在对所有新引进的重大招商引资项目，都高度重视资金的落实和监管问题。要求项目资本金能够足额、及时到位，并且实行专户管理、专款专用，也是为了从源头上确保项目能够顺利推进，避免后续因为资金问题产生不必要的纠纷和扯皮。这不仅是对政府和老百姓负责，从长远来看，对真正有实力、真心想做事的投资方，也是一种强有力的保障和支持。可以说，这既是我们县里在优化营商环境、规范项目管理方面的一种‘创新’举措，也是对像林总您这样有实力、有信誉的战略投资者的一种高度信任和责任担当。”
付平也立刻接过话头，语气温和但立场却丝毫不退让地补充解释道：“林总，您可能对我们这个要求的理解有些偏差。我们要求这五千万元资本金一次性打入三方共管账户，其所有权依然是属于贵宏远集团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我们政府和银行，只是承担共同监管的责任，确保这笔资金能够专项用于曹海镇芝麻山这个特定的项目，而不会被挪作他用。我们并不是要无偿占用您的资金，更不会干涉贵集团的正常财务运作。而且，这笔资金在共管账户中存放期间所产生的银行利息，也依然全部归属于贵公司所有。所以，从本质上讲，这只是一个项目资金存放账户的转移和监管方式的改变，并不会实质性地增加贵集团的资金成本，反而能够向外界清晰地展示我们双方精诚合作的决心和芝麻山项目资金的稳固性与可靠性，这对于项目后续的融资、招商以及市场推广，都是一个非常积极的信号。”
听完付平和徐向翰这番有理有据、软硬兼施的解释，林总的脸色却变得更加难看起来。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微微反光，他下意识地拿起桌上的纸巾，擦了擦额头和鼻尖。他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凉透的茶水想喝一口，但端杯的手似乎都有些微微发抖，杯中的水面也泛起了涟漪。他的眼神开始有些闪烁不定，不敢再像之前那样直视付平和徐向翰的眼睛，而是游移地望向别处。
这些细微的生理反应，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的礁石，清晰地暴露了他内心的慌乱和底气不足。
此刻，付平和徐向翰几乎可以百分之百地断定，这位口口声声说“钱不是问题”、“看好项目就投”的林总，恐怕并没有他表面上展现出来的那么财大气粗，那么有恃无恐。他的如意算盘，很可能是想利用曹海镇这个看起来前景不错的项目方案和地方政府急于招商引资的迫切心理，作为一种“杠杆”或者“道具”，先以少量自有资金投入，甚至可能根本不投入自有资金，就想撬动银行的贷款或者其他渠道的社会融资；同时，再通过向地方政府索要各种名目的政策优惠和财政补贴，来快速覆盖掉他初期可能投入的少量启动资金，甚至实现“零成本”投入；然后，再用项目未来运营可能产生的现金流，慢慢投入到后续的建设和发展中去。如果这一切都按照他的剧本顺利推进，他几乎可以不花费自己太多的真金白银，就能轻而易举地拿下芝麻山这个优质项目，甚至还能从政府的各种优惠政策和补贴中狠狠地捞上一笔。这简直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空手套白狼”的把戏！
而付平刚才提出的那个“五千万元资本金一次性全额到账并三方共管”的要求，看似合情合理，符合项目规范管理的基本逻辑，实则却如同一把锋利的尖刀，精准无比地刺中了他这个完美计划的“七寸”和“死穴”——因为，他林总和他的宏远集团，很可能根本就拿不出五千万元的现金流来一次性投入到这个项目中！
付平和徐向翰在官场和商场摸爬滚打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林总此刻的种种失态反应，已经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和财务窘境暴露无遗。两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只有他们彼此才能看懂的、心照不宣的眼神。
眼看气氛已经僵到这个地步，再谈下去也没有任何实质性意义了，反而可能让场面更加难堪，甚至彻底撕破脸皮。深谙官场中庸之道的徐向翰，知道是时候结束这场“相亲”了。他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并没有点燃，只是拿在手里把玩着，脸上重新露出了职业性的笑容，语气也变得缓和下来，主动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凝固气氛：
“呵呵，林总，付书记，我看今天时间也不早了，大家都谈得比较深入，也比较疲惫了。项目投资毕竟是一件大事，涉及到方方面面，双方都需要回去再仔细研究研究，消化消化今天谈到的内容。一些具体的合作细节方面，我看也还有不少需要进一步磨合和探讨的地方嘛。”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这样吧，我看今天就先到这里。林总您远道而来，到黄州考察，也一路辛苦了。付书记你也是连夜从江城赶过来，肯定也累了。大家都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把今天谈到的所有内容，特别是各自的核心关切和基本要求，都再认真梳理梳理，评估评估。如果后续，双方经过慎重考虑，仍然觉得有合作的意向和可能性，那我们再另约时间，或者通过其他方式，进行更进一步的、更细致的沟通和洽谈，好吧？”
林总此刻早已没有了刚见面时的意气风发和挥斥方遒，他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连点头应道：“好，好，好。徐书记，付书记，那……那我们就先回去再仔细研究一下。今天……今天也多谢两位的热情款待和坦诚交流了。”
他站起身，与徐向翰和付平分别握了握手。付平感觉到，林总的手心有些潮湿，握手的力度也远不如刚见面时那么有力而自信了。
一个微妙的细节是，在整个会面过程中，直到最后告别，付平都没有主动向林总递上自己的名片，而林总似乎也忘记了或者刻意回避了这个在商务场合本应是基本礼仪的环节。双方都心知肚明，这次看似热烈的“相亲”，基本上已经黄了，不可能再有实质性的后续了。
林总带着他的助理王总，几乎是有些狼狈地快步离开了“观澜厅”包间。来时那副胸有成竹、势在必得的派头荡然无存，背影甚至显得有些仓促和落寞。
付平站在包间门口，目送着林总和王总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他转过身，看着同样如释重负的徐向翰，脸上露出一丝苦涩而无奈的笑容，摇了摇头说道：“唉，学长，看来，这‘金主爸爸’，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啊。画饼充饥的，戴着假面具的，想空手套白狼的，还真是形形色色，防不胜防啊！”
徐向翰也叹了口气，拍了拍付平的肩膀：“是啊，老付，招商引资这条路，从来就不是一帆风顺的。今天这林总，也算是给我们上了一课。不过，你最后那招‘釜底抽薪’，确实是高！直接打蛇打七寸，让他原型毕露。要不然，还真可能被他那套花言巧语给迷惑了，到时候签了协议，资金迟迟不到位，项目拖在那里，咱们哭都没地方哭去。”
他默默地在心里复盘着今晚的这场会面，不禁感慨万千：“本以为这次总算钓到了一条大鱼，没想到却是个想把我们当跳板、玩资本运作的‘画皮’高手。这招商引资工作，还真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啊，不仅要斗智斗勇，还得有火眼金睛，能识破各种伪装。五千万的投资，说多不多，说少也绝对不少。对我们曹海镇来说，这笔钱无异于雪中送炭，是能改变一方命运的救命稻草；但对那些真正有实力、有担当、真心想做实事的企业来说，如果项目真有前景，这笔投入应该也不算什么无法承受的负担。看来，还是我们曹海镇自身的分量不够，吸引力不足，才容易招来这些投机取巧之辈。”
“不过，”他转念又想，“今天这一趟黄州之行，也不算完全白来。至少，我们成功地戳穿了一个潜在的‘大忽悠’，避免了未来可能出现的更大风险和损失。这也算是给我们自己提了个醒，以后再遇到类似的情况，就知道该如何应对，如何设置‘防火墙’了。这项目资金的解决，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万里长征，这才刚刚迈出几步而已。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
第二日江城，午后的阳光透过高楼的缝隙，斜斜地打在一家名为“静心阁”的茶楼檐角上。这里地处繁华，却闹中取静，是不少商界、政界人士私下会晤的优选之地。包间“听雨轩”内，红木桌椅光洁沉稳，空气中弥漫着上等武夷岩茶的醇厚焦糖香，与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形成一种微妙的隔离。
付平提前十五分钟就到了。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夹克，里面是熨烫平整的白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
他仔细地将带来的几份项目计划书在桌上摆好，封面是齐夏县郁郁葱葱的山林照片，标题“齐夏县曹海镇亲子研学文旅项目策划案”用的是稳重的宋体字。
今天的夏总与昨天的林总不同，据小王说，是江城文旅投资界的“老炮”，眼光毒辣，手笔也大，但脾气也硬，是个纯粹的商人。
“吱呀”一声，包间门被推开。省旅游局产业发展处的小王，满面笑容地侧身引着一位身材微胖、穿着定制款中式盘扣短褂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男人大约五十岁上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略带油光，眼神锐利，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正是夏总。
“夏总，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付平书记，”小王热情洋溢地介绍，声音比平时略高，“以前在省委组织部干部二处，能力强得很，现在响应号召，到基层一线支援地方建设去了。付哥，这位是夏总，咱们江城文旅产业的领军人物，投资眼光那是公认的独到！”
付平立刻起身，脸上堆起谦和的笑容，主动伸出双手：“夏总，久仰大名，非常感谢您能在百忙之中抽空见我。”
夏总伸出右手，与付平交握。他的手掌宽厚有力，握手的力度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于热情，也不失礼数。但他的眼神，却如同扫描仪一般，在付平的脸上、身上快速扫过，似乎在评估着眼前这个“前官员”的分量和此刻的价值。“付书记客气了，”夏总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坐，都坐。小王的面子，我还是要给的。”他说话的同时，已经自顾自地在主位坐下，姿态放松，仿佛这里是他的主场。
小王连忙招呼服务员续水，又亲自拿起桌上的紫砂壶，给夏总和付平面前的青瓷小杯斟满茶汤，试图用茶的温度缓和气氛：“夏总亲自带来的这大红袍，可是市面上难得的精品，付哥您尝尝。”
夏总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并不评价，目光转向付平，直接切入主题，省去了所有不必要的客套：“随便喝喝。付书记，听小王说，你现在在齐夏县，主抓一个文旅项目？”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恶，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
付平连忙放下刚端起的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放得更低：“是的，夏总。我们齐夏县经济基础比较薄弱，这几年县委县政府下了决心，想依托我们现有的一些独特的生态和文化资源，搞点旅游产业，带动老百姓致富。这个亲子研学项目，是我们反复论证后的一个尝试。今天来，主要是想向您这样经验丰富的专家请教请教，给我们指导指导方向。”他刻意用了“请教”和“指导”，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很低。
得到夏总一个不置可否的点头示意后，付平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带来的文件夹，开始介绍齐夏县的亲子研学项目。他尽量让自己的语速平稳，条理清晰，避免使用过多官方套话，转而强调项目的市场逻辑和差异化定位。
“夏总，我们齐夏县虽然没有名山大川，但生态环境保持得非常好，森林覆盖率达到78%，空气质量常年优良。同时，我们县是省内有名的中药材产地之一，有几百年的种植历史，像蕲艾、茯苓、白术这些，品质都很好。这是我们的两个基础优势。”
付平翻开一页印有彩色照片的资料，上面是孩子们在田野里辨认草药、在农家小院里体验磨豆浆的场景。“我们项目的核心定位是‘亲子研学’。主要面向江城及周边城市的中产家庭。我们分析过市场，现在的家长普遍重视孩子的素质教育和体验式成长，但市面上的亲子产品同质化严重，要么是纯玩乐的游乐场，要么是走马观花的景区。我们想做的，是把亲子互动、中医药科普、农耕文化体验和特色乡村民宿结合起来，打造一个综合性的、有深度、有记忆点的研学基地。”
他顿了顿，观察着夏总的反应。夏总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叩击着，发出单调的“笃笃”声。他的眼神偶尔掠过付平手中的资料，但更多的时候是飘向窗外车水马龙的街景，或是盯着自己面前那杯颜色深邃的茶汤，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这与昨天林总频频点头、不时插话提问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比，让付平心里不由得一沉。
付平强压下心头的不安，继续说道：“在内容设计上，我们规划了几个板块。比如‘小小神农’，由当地的老药农或者我们聘请的中医药大学实习生带领，让孩子们认识药材、参与简单的采摘和炮制，制作中药香囊；‘农夫田园’，让孩子们亲身体验播种、浇水、除草、收获的乐趣，了解食物的来历；还有‘乡土课堂’，学习编草鞋、打草、推石磨等传统技艺。住宿方面，我们计划改造一批有特色的闲置农房，打造成既保留乡土风貌，又符合城市家庭居住习惯的精品民宿。”
他试图展现项目的潜力和商业逻辑：“我们测算过，目标客群的消费能力是比较强的，对价格相对不敏感，更看重体验的独特性和教育价值。项目初步建成后，预计年接待游客量可以达到100万人次，直接带动当地就业超过200人。在引流方面，初期，我们可以协调县里的组织部门、教育系统、工会等单位，组织一些主题党日活动、职工疗休养、学生春秋游等，先把人气带起来……”
就在付平提到“协调单位组织活动引流”这句话时，他敏锐地捕捉到，夏总一直半阖的眼皮下，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轻轻刺痛了付平的神经。
果然，付平的话音未落，夏总便抬起了那只一直在轻叩桌面的手，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